五 失控的足球导弹(1 / 1)

“所以杜小灵的足球导弹冲进球门里了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用“一言难尽”来概括。

杜小灵踢出了她在本次训练的第一个球。足球呈漂亮的弧线射向——一个奇特的方向,直直地击中了猿的下半身。

我们都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一颗足球的走向。

杜贾克的嘴里可以塞下一只小鹅了,他第一个朝着猿跑去。

那颗可怜的足球孤零零地停在草坪上的某一处,不过没有人理会它。

猿弯着腰,双手护住了下半身一个部位,脸色惨白,面容狰狞。

杜小灵终于也反应过来, 她跑到猿身边, 说: “ 对不起。”

“你……滚开!”猿咬牙切齿地大吼。

我可以确定,如果猿这时候不是痛得不得了,他应该要暴跳如雷,大发雷霆,勃然大怒,七窍生烟——好了,这纯粹是因为任何形容词都无法描述猿现在的状态。

杜小灵失落地从人群里走了出去。

几个队员和教练搀扶着猿去医务室,杜贾克当仁不让地跟着去了。

我想猿应该不想看到我,我走到杜小灵身边。

她怔怔地看着天空:“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想要安慰她,“现在你代替我成了猿仇人排行榜上的第一位了。”

“你是第二位?”

我点了点头:“所以我们是难兄难弟。”

杜小灵的嘴角扯出了一点笑容:“杜贾克说我得去上芭蕾舞课,缝制洋娃娃班,或者是钢琴班,他说这才是女孩该做的事情。”

“缝制洋娃娃的手艺班应该很有趣。”我有一只泰迪熊,它穿着橙黄色的毛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那样可爱。它是外婆送给我的新年礼物,一直陪伴着我。

有一次小熊的毛衣破了一个洞,外婆用针线修复了它,因为没有一样颜色的毛线,外婆就用深绿色毛线绣上了一个小小的仙人掌。可是它的玻璃眼珠用太久了,看上去灰蒙蒙的,黯淡无光了。如果有一个小熊布偶修复班我可一定要去。

杜小灵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就是喜欢踢足球。”

想起杜小灵在足球场上的表现,我同情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或许你可以再尝试一段时间。”

杜小灵感动地点了点头:“谢谢你。”

足球场上没什么人了,我们俩慢慢地走向了更衣室。走廊前,杜小灵停下了脚步,她双手拧着衣角,说:“我应该去看一下他。”

我默默地跟在了她的后面,我们走到走廊的尽头,一丛巨大的棕榈隔绝了眼前的视野。

夏天的棕榈叶子庞大,像是一条绿色的溪流在流淌。

从棕榈丛后传来了几个男孩的声音。

“都不知道教练怎么同意那几个女孩进训练班的,一看就来气。”

一个男孩似乎是模仿了口香糖女孩的样子,扭捏作声:“哎呀,球呢,球在哪里?”

“女孩都不中用。”

“她们就是足球场上的祸害。”

几个男孩都被逗得哈哈哈笑。

“还有那个该死的丫头,她是怎么踢球的!”

“如果明天她还来的话,我们是不是要去定制一副钢铁盔甲,以防战伤。”

“她应该没脸来了。”

笑声穿透了棕榈叶,像匕首一样将杜小灵扎成一只刺猬。

杜小灵垂在腰侧的手握成了一个拳头,她疾疾地转身,带起了一阵风,朝着原路返回。

我摸了摸鼻子,听墙角不道德,可是背地里编排别人也并不高尚。

我跟上了杜小灵。

杜贾克从走廊的另一侧匆匆跑过来,他抹了一下额头的汗,喘着气说:“你们在这儿呀,让我一顿好找。”

杜小灵没接茬,从杜贾克的一侧走了过去。

“这丫头又怎么了?”杜贾克郁闷极了。

我朝杜贾克使眼色。

一路无言地走出了学校,我们站在校门口。

他们两兄妹在等老男人,我在等外婆。

“培源这个人和杜小灵一样都不靠谱。”杜贾克偷偷和我咬耳朵。

“谁是培源?”

“我爷爷。”杜贾克一脸“你应该知道”的表情。

“培源是你爷爷的名字?”

“是。”

“为什么你不喊他爷爷?”

杜贾克神秘地笑了一笑:“培源说他犯第一百零一次错(当然,培源具体犯了多少次错我们其实也数不清楚)以后,我和杜小灵就可以不喊他爷爷,喊他的名字就可以了。”

我很感兴趣:“你爷爷都犯了什么错?”

“把三岁的杜小灵丢进游泳池,带着四岁的我爬上小区十五米高的香樟树,把我爸的文件袋扔掉,考车证期间就载我和杜小灵上马路,到幼儿园门口等着接人,忘记杜小灵上一年级了——”杜贾克龇牙一笑,张口就列了一大堆“罪状”。

“爬树呀?”我有些向往。

“没错,杜培源说不会爬树的男孩做不了超人。”

“可是会爬树的男孩也不一定能成为超人呀。”我反驳着说。

杜贾克一拍脑袋:“你真聪明。”

杜小灵凑过来慢悠悠地说:“是你太笨了。”

我扑哧一笑。

杜小灵朝我摇了摇头:“杜贾克每一次被杜培源骗了,都会上演恍然大悟,悔不当初的戏码,然后——下一次继续上当。”

杜贾克重重地哼了一声。

杜小灵耸了耸肩。

阳光照在我们头顶的树上,金色光线伴随着绿意流淌。

杜培源的身影出现了,他有些高,背微驼,脸上总是带着一些游离在世界之外的迷茫表情。他像一个比杜贾克还小的男孩,而不是一个老男人。他来得很快,离我们只有十多步的距离了。

外婆从街道的另一侧走来。本来我不需要外婆来接我的,距离三条街道,我可以自己回家。可是外婆说我第一次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不管是哪里,她都希望能陪我。外婆说这是她对我的爱。

我喜欢外婆对我的“爱的表达”——这让我觉得自己是全世界九岁男孩中最特别的一个。

不管看外婆多少次,我仍然无法用言语描述外婆朝我走来的那一些瞬间我的心理感受。外婆来了,她带来阳光和风。这是我每一次看到外婆会产生的某种想象,她笃定地迈着脚步,走向了我,没有任何事情能左右她注视我的目光。

老男人却反应古怪,他朝我蹭过来,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额头——那里有一小块深褐色的痕迹,被老人斑挤压得无处可逃。

当外婆走到我身边时,老男人朝前跨了一步,挡在了我的面前,手指着外婆:“娇娇!陆娇娇!”

这是外婆的名字?我疑惑地望向外婆——外婆不只是外婆,她还是陆娇娇。

外婆没戴她的老花镜,她点了点头:“你是……”

“我老了,驼了,你都认不出我了。”老男人抱怨的语气听起来有一些像撒娇。

外婆皱了眉头。

老男人忽然有一些羞惭,他看了看周围。

我竖起了耳朵。

杜贾克一脸“杜培源你是不是又要犯错”的八卦表情。

杜小灵假装事不关己。

老男人一咬牙:“我是山猫子。”

“山猫子啊——”外婆有些疑惑,又有一些恍然。

高而瘦的老男人忽然一俯身,把额头的伤疤亮给外婆看,委屈地讲:“你瞧瞧,瞧瞧,这还是你打的。”

疤痕会陪伴人一辈子,不管是身体上的伤疤,还是心理上的伤疤。

外婆笑了,眼睛越大的人,老了后眼角皱纹就会越多,而皱纹是美好的,因为皱纹常常随微笑而至:“是你呀,山猫子。”

杜贾克兴奋不已:“我猜,培源这是遇到了几十年没见的恋人。”

杜小灵哧地一笑:“杜贾克你智商堪忧,这明显是培源重逢单恋的女孩的戏码。”

在我们的旁边,一丛粉色的夹竹桃开得正斑斓。

外婆站在夹竹桃下,老男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和他之前的拖沓散漫判若两人。

我却仿佛看到的是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站在了夹竹桃下。

外婆在老男人的面前,不是一个脸上长满了皱纹和老人斑的老年人,而是一个女孩。

我几乎可以想象,还是一个女孩的外婆踮着脚尖在某一年的午后赤脚踩过夹竹桃花瓣的一幕。

外婆从何而来?她成长的故乡又在哪里?她曾经有过什么样的朋友?她趴在窗台上为某一个男孩哭过吗?她去过什么样的地方?

一个人从来都不只有一个片面。

她不仅仅是一朵花,她还有根系、枝叶,以及提供养分的土壤。所以我们才会一直追问亘古以来就有的两大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

或许是我长大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想要了解外婆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