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居然是一只狐狸(1 / 1)

我把自己的背包锁在柜子里,去更衣室换球衣。我穿着一套白色的球衣。白色是米兰球队的幸运色。对于米兰球队来说,白色是有故事的。换另一种说法也可以:我欣赏米兰球队辉煌时的低调,低谷时的坚韧,所以我喜欢米兰的幸运白色。

妈妈对运动时穿白色球衣表示不解——白色很容易就脏了。

哈,这就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的想法。

更衣室独特的汗臭味道、金属柜子、长条座椅让人莫名地安心。

更衣室里的人挺多的。除了真理小学足球队,像我、杜贾克这样来自全市的游兵散将并不少。

我揭开更衣室的布帘子走出来的时候,几个男孩坐在更衣室外的长椅子上。

那几个男孩像是一头头大笨熊——这是真理小学足球队的特色之一,他们的足球队员都壮实得像是肌肉里藏着一些稀有金属。

靠我更近的是“山顶洞人”。他龅牙,眼神凶狠,手臂壮实。我一度觉得他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保持平衡,很难在球场上驰骋。事实上果真如此,他自己常常摔倒,可是他的耐力是一等一的,就像是一个永远不会累的永动机。

真理小学足球队里如果还有一个我觉得值得尊重的对手,那就是他了。

山顶洞人的旁边是男孩“猿”,我不知道他的真名。他被叫作猿是因为他茂密得像春天的杂草的汗毛,他的汗毛量多到足以气死一车秃顶的人。

猿也很壮实,目测比我高半个头,是一个典型的大个子。

坐在猿旁边的男孩被我们叫作“马陆”。马陆是一种节肢动物,它有许多的脚。马陆特别喜欢在足球场上绊人,你甚至都不知道他的脚是从哪一个不可能的方向伸出来的。我们一开始准备喊他蜈蚣。恰好谢小枞这个小百科全书在,她向我们科普,蜈蚣的拉丁文叫“百足虫”,但是马陆的拉丁文叫“千足虫”。我们上网查阅了马陆的视频。当那条深褐色、圆滚滚的长虫整齐地划着几百只脚从镜头前爬过,小涯发出了一声尖叫,而我们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身体的某一处冒出来。

从此,马陆就成了马陆。马陆没上足球场的时候,戴着一副无框银边眼镜,眼神傲慢冰冷——很悲哀,这是成年人武装自己的眼神,我们设想过马陆的悲惨身世。

谢小枞说:“马陆可能有一个强迫他学习的妈妈。”

史莱克说:“马陆可能有一个酗酒的爸爸。”

迈斯说:“马陆可能有一个说话咄咄逼人的老师。”

总之,我们都觉得马陆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不幸的事情才会有一双成年人的眼睛。

山顶洞人先看到我,我猜他是想微笑一下。

可是那友好的嘴唇上翘还没来得及达到完美角度,咋咋呼呼的猿就跳了起来,他嚷嚷了起来:“狐狸,我看到了狐狸!

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欣赏了好一会儿猿跳脚的样子,才反应过来,猿说的狐狸就是我——就像我们用绰号形容真理足球队的每一个人,他们也一样。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或许应该去和他们握一下手。

外婆说过,有些人伸出手是一个友好的开始,不过有另一些人伸出手是为了给对方一拳。

我不敢保证当我伸出友好的手,猿会不会觉得那将是暴风雨来临的征兆。

鉴于可能会有这种误解,我还是默默走开吧。

我往大门走去的时候,他们也动身了。我并不想和他们玩“谁先通过大门”的幼稚游戏,但很明显,猿的字典里没有心智成熟。他突然跑了起来,一副要率先占领大门的模样。

我耸了耸肩,站在离大门口几步的地方,单手示意猿他们先走。

猿愣了一下,他回过头去看山顶洞人和马陆。

“狐狸,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猿大喊。

“完全没有。”我摊开了手表现自己的无辜,“我外婆说一个男孩不要放过任何可以成为绅士的机会。”

猿一动不动。

“你这个人疑心太重了。”我笑了一笑,走出了更衣室的木门。

“狐狸狐狸!狡猾的狐狸!”猿懊恼的声音从更衣室里传来。

“不怪对手太狡猾,只怪队友猪智商。”这是马陆的声音。

猿惊呼:“你骂我是猪?”

猿具有穿透力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我抿着嘴偷笑。

真理小学的足球场刚刚换了新的人工草皮,踩上去脚感挺不错的。

到了场上,杜贾克朝我挥手。

我跑到了他身边,就听到杜小灵语带嫌弃地吐槽:“杜贾克你挥手的样子像一只弱小的獾,丢脸死了。”

杜贾克耸了耸肩,对我说:“杜小灵总是那么没礼貌,我们不要和她计较。”

拜托了杜贾克,杜小灵嘲讽的不是我,不要拖我下水啊。

我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我知道——给一个十岁男孩留点面子的重要性可以媲美校长颁给你一张优秀学生奖状。

我望向我们的另一侧,猿重重地哼了一声表示了他的愤慨。

我对他笑了一笑。

猿手足无措地拉长了脸——他那表情就像是我的笑脸是一块大鼻涕一样。

我遗憾地收回了我的善意。

杜贾克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他是一个自来熟的人,大大咧咧,心无城府。如果要用一个比喻来形容,杜贾克就像是石榴,迫不及待地绽开外皮让你看到内在。

我们的教练来了。

这是一个胖墩墩的中年男人,不是很高,没有一身肌肉。

“教练的肚子可以游一头鲸鱼。”杜贾克目瞪口呆地望着腆着大肚子的教练,掩不住自己的失望,“我理想的教练是瓜迪奥拉,他的那一颗光头就让人想到足球。”

“啊?”

“他的光头还让人想到羽毛球的那个圆形半弧。”杜贾克一本正经地接着说。

教练让我们称呼他为大马教练。他是一个很温和的人,并不大吼大叫,这一点让人喜欢。

大马教练让我们先自我介绍。场上除了杜小灵,还有另外两个女孩,一个有着一头卷头发,一个不停地嚼口香糖,相比之下,杜小灵显得沉稳可靠得多。

三个女生自我介绍的时候,真理足球队的队员们发出了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男生们在自我介绍的时候,真理足球队队员也都在挤眉弄眼。作为“地主”,他们这样可太失礼了。

简单自我介绍完毕。大马教练指着足球场上的足球篮子,那里面有几十个足球。他让我们每个人拿一个足球,绕足球场一圈做热身运动。

杜小灵活动了一下筋骨,她应该有舞蹈底子,做压腿动作的时候腿部线条紧绷而优美,像一只白天鹅。可是当她抱起一个足球在胸前,沿着足球场跑了一圈回来时,连大马教练也惊呆了。

杜小灵的身体素质不错,她微微地喘着气,强抑下自己的骄傲——很明显,她是第一个“完成热身”的足球运动员。

大马教练斟字酌句,他不想伤害到杜小灵的积极性,可是他还是得说:“我还没讲完呢,我们讲的热身运动是绕着足球场运球,运球的意思是‘用脚’,喏,就是这样。”

大马教练示范了一下,虽然他很胖,可是他是一个灵活的大胖子。他运球的技术好极了,足球像粘在他脚上的一块胶布。

杜小灵闹了一个笑话,不过她仍然镇定自若。

事实上我们也都不在意,除了杜贾克和真理足球队的那些家伙。

猿笑得几乎要趴在地上了。

杜贾克不断地摇头:“丢人,真丢人。”

运球热身后,大马教练让我们传球。

嚼口香糖的女孩方向感并不好,她很努力地想把球传到杜贾克那儿,可是足球总像是一尾全身抹油的秋刀鱼,啾的一声从她的足尖溜走,滚向另一个方向。

卷发女孩并不是来踢足球的,她是来玩耍的,一点心理压力都没有的她,运球抢不过别人就蹲下去用手抓球,紧紧地抱在身上。

杜小灵很认真,她先观察了别人的运球方式,自己默默揣摩了一下。但是足球这东西呢,带着魔性,认真的人不一定稳赢。

我安慰杜小灵:“聪明的人不一定什么都学得会。”

杜小灵看我一眼,又瞧了脚下一直跟她躲猫猫的足球,耸了耸肩。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开始最后一项训练。

大马教练站在球门前,而我们站成一排。每个人的任务是一脚将球踢到球门里。这个难度并不高,我是指对于我和真理足球队这些老手来说。

猿居然失手了,他太过用力,球从球门里飞了出来。他怒恨地瞪了我一眼,似乎是我给球施了巫术一样。

我、马陆、山顶洞人、杜贾克和几个男孩都进球了。

杜贾克踢得特别漂亮,足球划过一道弧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钻进了球门。我敢保证,即使天才门将布冯在场也无法阻止这漂亮的一球。

球场上响起了真诚的、热烈的欢呼声。

我和杜贾克击掌。

三个女孩排在了最后。

首先是卷发女孩出场,她一脚把球踢了出去,球在人工草坪上缓慢地滚呀滚,滚出了两三米就停了下来——这颗尴尬的足球距离球门还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卷发女孩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望着足球捂着嘴笑了起来。

“这是对足球的亵渎。”猿气愤地说。

这一次我没有朝猿笑,而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口香糖女孩”随之出场,她紧张得小腿都在打战。当她的脚碰到足球的那一瞬间,她迟疑了,就是这短暂的一瞬,球从她的脚尖滑走,她沮丧地望着足球。

“再来一次。”大马教练微笑着说。

口香糖女孩摇了摇头,声音像某种软绵绵的皮毛:“下……下次。”

大马教练是一个好人,他没有强迫口香糖女孩,他不想看到一个害羞的女孩陷入困境。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杜小灵。

杜贾克夸张地用手掩住眼睛,说:“杜小灵一定会搞事情。”

杜小灵斜睨了一下杜贾克,冷笑:“我的足球导弹要来了,你颤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