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丢掉书包、大喘一口气,妈妈就假装随意地通知我:“我帮你报了补习班。”
补习班是一个大怪兽。
啪嚓!我抽出了一把锃亮的长剑,一个360度翻腾,手腕一转,剑花一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中了面前这只正在咆哮的补习班怪兽。我看着这只庞然大物在我面前轰然倒地,潇洒地收手,长剑入鞘,对仍在哀声求饶的大怪兽不屑一顾。
以上,只是我的想象。
现实是,妈妈站在大怪兽的旁边,用一种“我是为你好”
的表情凝视着我。
我吞了吞唾液:“如果我拒绝呢?”
妈妈恍若没听到:“补习班从七月十号开始。”
“那不就是……”我掰起了手指一数,又拿起桌上的日历查看,“那就是后天?!”
从露台进来的外婆迅速加入战团:“我准备带乐乐回南风镇住一段时间。”
我感激地和外婆交换了眼色。
妈妈耸了耸肩:“报好了。”
不知道我在前两本书里有没有讲过,长期的律师生涯滋养了妈妈的决断力和判断力,但同时也让她逐渐成为一个说一不二且自作主张的人。
她常常把她在法庭上的那一套搬回家里。
我想,她戴上了社会人面具,可能忘记了如何卸下伪装和家人相处。
“你专横霸道。”外婆指责。
我补刀:“一个现实版的灭霸(漫威电影里的一个角色)。”
妈妈皱眉:“灭霸是谁?谁是虚拟版的灭霸?”
“我们不想讨论你的无知。”我说。
“小茉莉,你别转换话题。”外婆说。
妈妈气定神闲,毫不理会我和外婆的攻讦。
她一定有撒手锏!果然,妈妈靠近了外婆,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而后外婆沉默了。
外婆背叛了我。
因为什么呢?我谴责地望向了妈妈——妈妈一定是用了什么蛊术,这真是不公平。我才是一个九岁的男孩,纵然我一找到机会就上网搜查“十大神秘蛊术”或者是“在哪里可以学到蛊惑人的魔术”,但是网络上只出现一些乱七八糟、毫无营养、哗众取宠的东西。
哦,别误会,我是一个和平爱好者,我不想蛊惑别人,只是希望在别人试图蛊惑我或者我身边的人的时候,我不会一筹莫展。
看来妈妈已经学到了这一种本领,她隐藏得这么好,我竟然从来都不知道。
处于被动地位的我改走温情路线:“妈妈,你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过一个不开心的暑假吧?”
我可怜兮兮,真情流露的表演打动了外婆,外婆犹豫了一下,说:“能不能商量一下,把补习费要回来。”
哦,上帝,原来妈妈给以节俭为美德的外婆下的蛊是“交补习费”了。
连补习费都交好了,看来打悲情牌也没用。
我垂头丧气地低头:“妈妈,你真狡猾。”
妈妈耸了耸肩:“我也帮你报了足球班——”
哦,上帝!
我掩住了嘴唇,好让自己不发出高亢的欢呼。
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让人爱恨交织的事物,足球运动一定是其中的一种。
喜欢它的人视它如生命,讨厌它的人避它如敝屣。
三年级的一天,我们的班主任薇薇小姐走进教室。
和往常一样,她扎着马尾辫,穿着白色彼得潘大方领的连衣裙。她的脸上一直有我们爱看的甜美笑容,那天早上她的笑容比往常更深,眼睛也比往常更亮。
和她一起走进教室的还有一个健壮的男人。他不是一个英俊的奶油小生,而是一株健康的,活在太阳底下的向日葵,整个人散发着阳光,照在了每一个看到他的人的身上。
男人说:“我是足球教练阿城,如果你对足球有兴趣,欢迎加入我们学校的足球队。”
我的视线和阿城老师的视线对上了,一股惺惺相惜的火花四溅。
下课的时候,我和我的朋友“史莱克”跑到了学校的足球室。
噢,那里简直太酷了。整整一面墙上,一个个单独的玻璃柜子展示着许多个不同的足球。我和史莱克跑过去看。
有一个足球已经很老很旧了,它表面的方块漆几乎都脱落了,也瞧不出足球原来的颜色,只有数不清的污道像伤痕一样蛰伏在它的身上。玻璃柜子上贴着一张标签,上面写着:嗨,这是我的第十三个足球,它陪伴了我的高中生活。
有一个足球是崭新的,它透体雪白,就像魔法球一样圣洁。说明标签上写着:这是我的第三个足球,它是爷爷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足球,说明标签上写着的是:嗨,我的身世可够显赫的,我的身上有劳尔·冈萨雷斯(西班牙传奇球星,永远的指环王)的签名。
我和史莱克贴在玻璃上睁大了眼睛看足球上的签名。
“劳尔·冈萨雷斯是谁?”史莱克问。
我老老实实地说:“应该是一个挺厉害的人。”
“我觉得是一个已经去世了的人。”
“厉害的人不等于死去的人。”
我和史莱克讨论了起来。
阿城老师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的身后,听到我和史莱克的话,他发出了一阵爽朗的、非常有爆发力的笑声。
我和史莱克通过了测试。
足球队一共有二十六个队员。在接下来的一年,有人退出了,又有新的小伙伴加入。
我和史莱克就一直坚持着。
或许一开始我只是觉得参加一项运动是挺酷的事情,我也不敢保证我会一直热爱它,但是在我三年级结束的这一个暑假,我对于足球的爱就像忍者喜欢他的剑一样。
妈妈击中了我的软肋。
我趴在桌子上兴奋地问妈妈:“哪一个足球培训班呢?”
“少年宫和真理小学联办的。”
哦,佛祖啊!真理小学足球队一直是我们学校足球队的死对头。
这里我有必要隆重介绍一下迈斯——我们足球队的前锋,一个“顽强”的男孩。
他有些瘦小,不过很灵活,在球场上跑动就像一阵风。
上一次我们和真理足球队的对决中,他踢进了决定性的一球,这让真理足球队的人看他非常地不顺眼。
他们喊他“瘦猴子”。
这是一种侮辱性的绰号。我们都很气愤。
自从迈斯进了决定性的一球,真理足球队的大块头们就总是针对迈斯,他们对迈斯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
他们撞倒了迈斯。
迈斯躺在草地上,抱着他的腿翻滚,可是他没发出一声哀叫。担架把迈斯抬出了足球场,他冷酷地注视着真理足球队的人,又一次竖起了中指。
迈斯的小腿骨折了。
迈斯的妈妈—— 一个严厉的英语老师勒令迈斯退出足球队。
“我不想看到你再一次受伤。”
“没有伤痛,何谓人生!”
迈斯妈妈皱起了眉:“谁说的?”
“阿城老师。”
我们去医院看迈斯,他的左小腿打着笨重的石膏,他看到我们高兴得合不拢嘴。
有一个队员咒骂起了真理小学足球队。
迈斯阻止了他,他说强者从不在语言上占便宜,只会用行动让敌人服输。
迈斯的小腿痊愈,他又上了战场,他用行动一次又一次地让真理小学足球队丢脸。而且我们都学聪明了,有时候真理小学足球队的人只是轻轻地碰了我们一下,我们就顺势倒地,真理小学足球队为此吃了一张又一张的黄牌。
他们讨不到任何好处,更视我们为眼中钉。
说我们和真理小学足球队势如水火并不为过。而现在,我居然要和他们一起度过一个“漫长”的暑假?!
我打电话给迈斯,他正在一个英语夏令营集训——英语老师对自己的儿子的外语要求总是有些过高。在一堆叽里呱啦的声音中,他接听了。
“我现在在宿舍,宿舍里的小伙伴正在练习英语情景剧。”迈斯无奈地说。
我挺同情他的,我告诉他,我妈妈给我报了一个足球训练营。
迈斯的欢呼还没出口,我就沉重地说:“训练营里有真理小学足球队。”
气氛有些尴尬,不过迈斯人一直都很好,他安慰我:“你可以打入敌营,观察他们的作战方案。”
我又打给了史莱克,史莱克的妈妈是一个大型超市的仓库管理员,她每天都带着史莱克去上班。
“我用小型的推车把商品推到指定位置,妈妈说有了我她的工作效率提高了一倍。”史莱克骄傲地说。
我想象着史莱克健壮的手臂把在推车上,汗水从他的肌肉上滚下来。
“有时候我会一边跑一边推推车,在货架边穿行感觉有些像进入一个奇幻世界。”史莱克又说,“仓库很大,保管员分管不同的区域和产品,如果我再大一些,就可以帮妈妈登记商品了。”
我由衷地说:“真好,你不用去上补习班。”
史莱克犹豫了一下,害羞地说:“有啦,我去学拉二胡。”
“二胡?”
“一种乐器。”史莱克描绘了一下,不过我还是没弄明白蛇皮做成的圆筒是怎样发出声音的。
“我们家里有一把二胡,是外公留下来的,妈妈说外公很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拉一曲二胡,喝一茶杯左右的酒。她小时候一直听,现在希望我可以去学一学。”
“二胡的弓像弓箭一样吗?”我问他。
史莱克哈哈大笑,自从他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之后,史莱克渐渐放下心结,他不再是那个用冷酷抵御世界的孩子,他展现出了他性格中孩童的那一面。
外婆说所有的孩子都应该学会开怀大笑。
我被史莱克的笑声感染,也傻笑了起来。
史莱克没去上正规的乐器补习班,他每天晚上去同住在一条街的一个林姓老者的家里学二胡。
史莱克龇牙:“免费的,林老叔a跟我外公以前是好朋友。”
我真为史莱克高兴:“你喜欢二胡吗?”
史莱克在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我怕我笨手笨脚的,学不会。”
“谁说你笨手笨脚了!”我激动得跳起来。
史莱克笑了:“没有人,除了我自己。”
好了,我和史莱克天南地北地聊了半个小时,从二胡的构造聊到了超市货架上的二十七种巧克力,聊到了巧克力掰碎泡牛奶好吃还是一口咔嚓咬掉一大半的吃法更吸引人。
一直到挂断电话,意犹未尽的我才反应过来,我忘记了这次聊天的话题——足球培训班。
好朋友聊天就是这样,常常丢掉原来的话题,聊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事情。
不过我一点也不觉得遗憾,史莱克的声音似乎依然在我的a 在广东当地,老叔是对爷爷辈的长辈的泛称。
耳边萦绕。我仿佛可以听到他说:“我们才不会怕真理小学足球队那群草包。”
事实上,除了足球培训,妈妈还帮我报了一个编程班,一个奥数班,一个吉他班。
我一开始学的是电吉他,和贝斯手、鼓手组成了摇滚乐队。但是后来我发现我真的不喜欢那种喧哗的热闹的氛围,二年级开始我转学了古典吉他。
这样算下来,这个暑假便是一个兵荒马乱、疲于奔波的补习假期。
第一天早上我去上编程班,一个小胖子是我的同桌,他穿着一件天空蓝的T恤。我们叫他“蓝胖子”,蓝胖子从暑假第一天就开始上补习班。
“没办法。”蓝胖子耸了耸肩,“我爸爸妈妈都很忙,非常忙。我一个人在家里他们不放心。”
在我的另一侧是一个扎马尾辫,坐得端端正正的女孩。她注视电脑屏幕的认真劲儿和那些追星女孩看着舞台上的偶像差不多。我和蓝胖子差点以为她破译了电脑密码可以在线玩游戏,但是每一次我们瞥到她的电脑屏幕,都只看到蚂蚁一样爬行的程序码。
休息时间她也不屑参加我和蓝胖子的“茶话会”。蓝胖子总是带着许多零食:糍粑、巧克力、薯片、可乐……应有尽有。他热情邀请马尾辫女孩品尝。
马尾辫女孩出于礼节,单手拈了一块薯片,之后再未回应蓝胖子的邀请。
补习的日子……过得特别慢。
星期三早上,妈妈开着车用蓝牙接听手机电话,一路风驰电掣。
妈妈比我刚上一年级的时候忙了十倍。
在我们刚上车的时候,她明显想和我进行一番温馨的母子聊天,但是刚从车库出来,她的委托人电话就来了,这个电话一直打了二十分钟。她只来得及给我一个抱歉的笑容,就接着打电话给她的助理。
车子停在了真理小学的校门口。这是交通管制街道,车辆不能长时间停靠。妈妈摇下车窗。
我耸了耸肩,提着装着换洗球衣的背包,跟妈妈挥了挥手。我不想让妈妈觉得我是一个让她愧疚的包袱。
真理小学的足球场不知道在哪里。
不过暑假了,偌大的校园静悄悄,循着有人声的地方寻去肯定没错。
真理小学的校园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长方形对称建筑,当时的建筑师一定是一个强迫症患者。我站在一块路标牌下,仰头望着上边的箭头标识。
有几个人走到了我的旁边,他们的呼吸在我的身后燥热着。
我听到了咋咋呼呼的声音。
“找到了吗?找到了吗?”
“你闭嘴。”这是一个清冷的女生声音。
我忍不住笑,侧过头,率先映入我的眼帘的是一个男孩。
他有一双睁得大大的眼睛,这让他的表情总像是受到了惊吓一样。他穿着一套红色球衣,球衣颜色都是有讲究的,AC米兰的球衣是红黑两色,红色是火焰,黑色是给对手带去恐惧。尤文图斯则是黑白间条,他们的解释是“黑色代表力量,白色代表纯洁”。穿着红色球衣的足球俱乐部可有些多,大名鼎鼎的曼联、罗马、利物浦等球队都穿红色球衣。
这个男孩还有一头乱蓬蓬的鸟巢头发。我打量着鸟巢男孩,视线转移到他的腿部肌肉上,他有一双健美的,充满力量的,线条优美的腿。
“嗨。”鸟巢男孩大大咧咧地跟我打招呼。
他伸出了手,我高兴地把手递过去,交握在一起。
在真理小学我急需同伴,活泼开朗的鸟巢男孩是上天恩赐的礼物。
“咳咳。”清冷的女生声音响起来。
我望向了站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女孩,她扎着马尾辫,双脚足尖呈一个完美的四十度角。她的腰板挺直,站姿无懈可击。
我和她是认识的,她是编程课上的马尾辫女孩。
“这世界真小。”我高兴地朝她伸出手。
马尾辫女孩象征性地碰了一下我的手。
“这是我的妹妹杜小灵。”鸟巢男孩说,“我叫杜贾克。”
“苏乐乐。”
“噫,娘娘腔的名字。”杜贾克说。
他没有恶意,我知道。这是一个粗线条的男孩。但是杜小灵哼了一声,提醒杜贾克:“杜贾克,注意你的言辞。”
杜贾克挠了挠头,附耳低声吐槽:“这家伙就是一麻烦鬼。”
我没接声。这是杜贾克的真情流露,还是杜贾克对自己妹妹表达亲密的一种方式?不管是哪一种,我都不方便掺和。
“你也是来参加足球训练营的吗?”杜贾克问。
我点了点头。
杜贾克指着右手边的岔路,豪气地一挥手:“走,我确定是这个方向。”
我被杜贾克一拽,他的力气跟史莱克有得一拼,我身不由己地顺着他的方向扑去。
杜小灵抓住了我的背包,细细的眉毛皱起来:“杜贾克——”
“又怎么了?”杜贾克停下了脚步,他的表情就像被杜小灵糊了一脸屎。
杜小灵的手遥遥地一指。一个老男人正从一侧教学楼的厕所里慢吞吞地走出来。
老男人身量高大,背微驼,神情有些漫不经心的懒散。
他目不转睛地从我们的身边走过,直到杜贾克大喊一声“爷爷”,老男人才如梦初醒一般地走回来:“原来你们偷偷摸摸潜伏在这儿呀。”
杜小灵一摊手,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们尾随在她的后面,隔着一米远,都能感受到她那股浓浓的嫌弃意味。
“不要介意哈,杜小灵这个人不怎么懂礼节。”杜贾克抱歉地说。
老男人走在我们的身边,他问我:“你也是去参加足球训练营的吗?”
我回答是。但是没过几分钟,他又问了我一次同样的问题。
我有些蒙,可是老男人和杜贾克却一脸理所当然地等待我的回答。
杜小灵终于忍不住了,她转过身,恶狠狠地说:“禁言!
从现在开始禁言十分钟。”
杜小灵解了我的围,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这次她接收到我的信号了,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贾克又一脸抱歉地对我说:“不要介意哈,杜小灵这个人不怎么懂礼节。”
杜小灵额头上的青筋都迸出来了。
我对着杜小灵笑了一笑。
杜小灵回了我一个苦笑。
而就在前方,两幢教学楼之间的开阔处,可以望见绿油油的足球场的一角了。
杜贾克欢呼了一声,扔下背包跑了过去。
老男人依然迈着他不紧不慢的步伐往前走。
杜小灵吸了一口气,捡起了背包。
足球场,我们来了。
这是个神奇的祖孙三代组合——散漫的、事事不经心的爷爷,粗线条、充满力量的杜贾克,谨慎、完美主义的杜小灵。
目前从表象看是这样,但人生嘛,总是充满惊喜。
表象和本质不一定是完全重叠的宇宙。
——总之,足球场我也来了!哦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