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上午史莱克又来找我了。
他站在那棵银杏树下,他的手骨已经长好了。
“那些白绷带就像是一种武器,没有了白绷带,我虚弱得就像一只没有壳的毛毛虫。”
“毛毛虫本来就没有壳,”我说,“你是一只猩猩,不是一只毛毛虫。”
在樱花树前,我们停了下来。
那个树木医女人离开后的第三天,一队建筑人员挖开了樱花树旁边的水泥地面。
他们把水泥地基清理得干干净净,填上了从原野挖来的泥土,围上了栅栏。
树木医女人在栅栏上挂了一块标语:我正在休养,恕不见客。
枯萎的那一半树枝也都被锯掉了。
“必须要沿着关节的地方锯,树的身体也是很脆弱的,随随便便地在它的身上锯下去它就会结疤,会告诉你它很痛很不高兴。”树木医女人在树枝上用白漆划出线,要求锯木头工人沿着白线一丝不苟地工作。
她是对的,这一棵樱花树的叶子又繁盛了起来。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史莱克说。
“你不会又想让我去找那个男人吧?”我有些生气,就是因为那次愚蠢的行为,我在七个街区之外丢了星星。
我非常地想念星星丝绸一样的皮毛,和它湿漉漉的黑眼睛。
“不是那件事。”史莱克不安地绞动着衣角,“是另外一件事。”
“我听到了——”
“什么?”
我听到了星星的吠声,最近我不止一次幻听了。这真让我沮丧。我一直在想着星星,可是它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我,待在那个蓝色屋顶的狗屋里!
“对不起。”史莱克生硬地挤出了这一句。
“这也不是你的错。”我竖起了耳朵,“可是你有没有听到星星的叫声?”
史莱克狐疑地看我一眼。他的身后有一大丛七里香,我想我一定是产生幻觉了,星星从七里香后跑了出来,它矫健而又灵活地穿过树丛。
我的血液在身体里沸腾起来,我控制不住自己朝星星跑过去。
当我一把抱起它时,从我的手掌心流泻而出的是奔腾的快乐——这不是幻觉,星星是活生生的,是可以被触摸的。
“哈哈哈哈哈哈。”我畅快地笑起来,像疯了一样。
史莱克也用手挠星星的头,傻笑了起来。
我们的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一个现实按键就启动了。
郁金香男人的身子从七里香后探出来。他一脸真诚地和我们打招呼,但是我只想把风筝和史莱克扔到他的脸上,而我带着星星离开。
“我带星星出来散步,它突然挣开了绳子……我一路追着它。”郁丁香男人解释说。
我不想听郁金香男人的废话,欣喜若狂地把星星举高:“原来你还记得回家的路!”
郁金香男人微微地笑了:“帕吉鲁非常长情。”
我抱着星星,把头伏低和它的头部靠在一起,感受着它身上的温度。
这是一个多么幸福的时刻,郁金香男人不应该在场。
“我知道有一家好吃的冰激凌店。”郁金香男人说,“那店里有很多的狗狗,帕吉鲁是那家店的明星。”
“不要妄想收买我。”史莱克赶紧表明立场。
我听过那家冰激凌店,大兔子叔叔的一篇朗读文章上提到过,那是一家可以带狗狗去玩的冰激凌店。
十分钟后,我们坐在了这一家狗狗冰激凌店里。
带着哈士奇、蝴蝶犬、博美的男人和女人在店里穿梭,窃窃私语。
狗狗们有一个游乐场。
星星一进去就直接奔向一个迷你泳池。
有一只哈士奇用头和前爪顶住一个车轮胎,蠢萌的样子泛着让人愉悦的光。它坐在轮胎上从滑梯上滑下。
“狗狗也喜欢滑滑梯吗?”我和史莱克趴在网外,好奇极了。
“嗯,那是我的布丁,它最喜欢滑滑梯了。”一个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回答。
有两个女孩不停地用手机给一只银狐拍照。
郁金香男人请我们吃冰激凌。
冰激凌的外壳做成了狗狗的样子。
“我都舍不得吃掉。”史莱克嘴上这么说,但他最后把整个冰激凌都吃得精光。
我不会被郁金香男人的糖衣炮弹收买,不过他的温和、彬彬有礼极具迷惑性。
我不知不觉和他聊了许久。
而史莱克更没有定力,他又点了杧果刨冰,一边吃一边说:“幸好谢小枞没来,否则今天肯定会吃到你怀疑人生。”
郁金香男人发出了低沉的笑声。他的笑声非常的好听,像有某种神秘的韵律躲藏在其中。
史莱克用手托住头,他叹了一口气,似乎要把烦恼和愤怒吐出来。
“你叹什么气?”郁金香男人漫不经心的语气中隐藏着魔力,催促着人们倾吐心中的秘密。
史莱克的烦恼和谢小枞有关
——史莱克想像大姨丈一样,给谢小枞一份有特别含义的生日礼物。
“谢小枞的生日呀。”我轻轻地说。
“守护和爱就是最好的礼物。”郁金香男人说。
“你可以考虑准备一个大盒子,在里边放上‘爱’和‘守护’。”我说,“我听外婆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孩子给了他妈妈一张欠条,上边写着:给妈妈永远的爱和照顾。等到妈妈很老很老了,他也已经五十多岁了的时候,他在妈妈的首饰盒里找到了这张保存完好的欠条。”
“真温馨。”郁金香男人若有所思。
史莱克却很失望:“谢小枞不会想要这样不实际的礼物。”
“那你想送她什么?一个新的书包或者一本书?”
“一套《百科全书》?”史莱克陷入沉思之中,“让我思考一下。”
“你的大脑永远都在沉睡。”我开玩笑着说。
不过史莱克没有回答我,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沉默了下来。
我不知道怎么凿开史莱克这块石头,但是郁金香男人知道,他神秘地笑了一下,说:“我有一个想法。”
郁金香男人的想法把我和史莱克的耳朵都唤醒了。
“这会不会太异想天开了?”史莱克说。
我摇了摇头:“太难了。”
“不去试一下怎么知道不可以。”郁金香男人说,“认真去做,所有人都会帮助我们。”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第二天,在校园里,我和史莱克拦下了每一个经过我们身边的人。
“星期五下午五点钟前,你们可以带一片树叶、一块石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老城区的天后庙竹林前那一面白墙上把东西粘贴上去吗?”
一个男孩用树叶托着一只毛毛虫,火急火燎地:“不要拦住我好吗,这只毛毛虫和它妈妈走散了。”
“你知道该去哪里找毛毛虫妈妈吗?”
“不知道,总之不要耽误我的时间。”
一个六年级女孩安静地听我说完,礼貌地拒绝了我:“星期五放学后我要去练小提琴。”
一个上半身壮硕腿部瘦弱的“冰激凌甜筒”男孩说:“为什么要到港竹巷?为什么要在白墙上粘贴东西,我的二叔是城管,他会去把你们扔到拘留所里!”
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喊我们“神经病”。
十五分钟后,我先到树荫下休息。
二十分钟后,史莱克来到我身边。
“怎么样?”
“大家觉得我们正在做一件奇怪的事情,是怪胎。”
什么是正常人?什么是怪胎?
占据数量优势的人类,遵循着绝大部分人的模样和行为举止画一个标准框架,所有在这个框架里的人类就是“正常人”。
不符合这个框架的异己者,就被判为“怪胎”。
如果我们这么做就是怪胎,那我这辈子都不想“假装正常”地活着。
我笨拙地安慰了一下史莱克,但是其实我也不确定——郁金香男人的“非正常”想法有没有办法实现。
第二天我和史莱克仍然拦下了我们身边经过的路人。
我们这么做还得避开谢小枞。
米奇加入了我们的行列。
他建议我们把目的讲出来:“我们邀请五百七十六个人为一个女孩准备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这份礼物非常的特别。”
郁金香男人的大胆想法是:在谢小枞居住的巷道,邀请五百七十六个人在天后庙前的大片竹林正对着的一面白墙上,用各种各样的小物品粘贴出谢小枞的姓名。
晚上我们在QQ上各自汇报战绩。米奇说他家的司机、园丁、帮厨的沈叔、他的表妹、马术老师都答应要去。
我呢,那个要帮毛毛虫找妈妈的男孩后来又回来了,他说他愿意去做这五百七十六人中的一个。
史莱克有些垂头丧气:“五百七十六是一个天堑,太遥远了。”
我们的聊天页面都停滞不动了,就是这个时候,我们被拉进了一个QQ群。
QQ群的名字就叫作五百七十六。
群主的昵称是——大兔子叔叔。那个一直在朗读儿童故事给所有需要温暖的人的大兔子叔叔!
“叮叮叮”,像是泉水在呐喊的声音不断地响起,一个又一个人加入了群里。
“二百三十四人了!”史莱克打电话给我,激动得语无伦次。
我一直盯着QQ群的页面,看着人数不断地攀升,我的眼角泛出了泪。
“郁金香男人就是大兔子叔叔!”听到那把醇厚的声音,我不止一次怀疑过。
“ 叮叮叮” , 群里的人数仍在增加, 最终停止在了三百四十七人的数字。这个数字像一只黑色的独角仙,在我的睡梦里发光,又热又亮。
第二天起床,我赶紧打开电脑看QQ,外婆舍不得呵斥我,只是轻轻地揪了一下我的耳朵。
三百七十九!这个数字从电脑里冲出来,变成一只更大的独角仙,展开羽翼飞上了天空。我伸出手掌,感觉到它从空中直线落下,轻盈地停在了我的掌心上。
“为什么是五百七十六?”我和郁金香男人都问过史莱克。
为什么?史莱克回答了,因为谢小枞生日的那一天,是谢小枞爸爸离开的第五百七十六天。
星期五的早上,QQ群里的人数是四百一十三。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一个昵称是“公交车司机一号”的男人进来了。
而后的一个小时里,一共进来了四十五个人,昵称都以“公交车司机”打头。
史莱克吃午餐的时候哭了。
谢小枞剜了他一眼:“你哭什么哭!从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非常的痛呢!”
“有什么眼泪不是从眼睛里流出来的?”史莱克和谢小枞抬杠。
星期五下午放学后,我们先带谢小枞到我家去。
谢小枞和外婆最近一见面就在玩问答游戏,她们乐在其中。外婆一点也没有敷衍和勉强的意思。
郁金香男人,哦,不,大兔子叔叔在楼下等我们。他开车载我们去老城区。我们好害怕空空****的局面,但是事实上,狭窄的巷道已经许多年没有这么密稠的人来人往了。
老人、年轻的女孩、带着孩子的妈妈、夹着公文包的男人、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学生——人们像是追赶暖流的海龟、三文鱼、沙丁鱼一样聚集在这一片蓝色的大海中。
我们赶到的时候,那面白墙上用可洗笔勾勒出来的谢小枞三个字已经被贴满了。
送毛毛虫找妈妈的男孩带来了一本《彼得·潘》。有许多人带来了花朵,一支玫瑰、一束百合。这让“谢小枞”这三个字变成了怒放的花的世界。
一张照片!穿着公交车司机工作服的男人们搭着肩膀拍下的一张集体照出现在花朵的中间!
人们在狭窄巷道相遇时,各自赠送出一个微笑,温暖得好像寒夜小屋里的篝火。
墙壁水洗笔勾勒出来的地方被填满了。
一个小男孩踮起了脚尖,在“枞”字最后一捺的位置做了一个动作。
“你在干吗呀?”妈妈问小男孩。
小男孩摸了摸他的圆脑袋,有些羞赧地说:“我加了一个吻,不占位置。”
——小男孩的赧颜是世界上最美的礼物。
“大兔子叔叔,这些人都是你邀请来的?”
“不,他们接受的是爱的邀请。”大兔子叔叔慢慢地说,“有些人观看爱,有些人想象爱,有些人期待爱,有些人阅读爱,有些人创造爱。”
下午六点十五分,谢小枞和妈妈一起出现在巷口。她来到了我们站着的位置。
一圈彩灯亮了起来。
谢小枞被这炫目的光刺得眼睛都睁不开。她捂住了眼睛,从指缝里偷偷地打量着我们,打量着墙壁上巨大的心形包裹着她的名字的画面。
“生日快乐。”大兔子叔叔说。
“生日快乐。”我说。
“生日快乐。”史莱克说。
“生日快乐。”米奇说。
“生日快乐,我的孩子。”谢小枞妈妈温柔地说。
“生日快乐。生日快乐。生日快乐。”
一个矮小的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在他的身后,体格健壮的男人、戴着眼镜的男人、头发秃了的男人、笑容平和的男人——一个又一个男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们穿着橙色的公交车司机工作服,庄严而又肃穆地把谢小枞簇拥在了中间位置。
一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和四十五个公交车司机一起站在了这安静的夜色里。
他们每一个人都对谢小枞说:“生日快乐,我的小鸟儿。”
他们每说一句,谢小枞就流一次眼泪。
在璀璨的彩灯下,大兔子叔叔拍了一张集体照。在照片里,看不到眼泪,只有大家对着相机镜头大声喊“茄子”的笑脸。
“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创造爱。”史莱克喃喃地说。
他扯下了胸前的一条纯银项链,朝着一条排水沟丢了下去。
“你丢了什么?”
“那个浑蛋。”史莱克说。
史莱克丢的当然不是他那个浑蛋爸爸,他丢的是那个浑蛋爸爸送给他的东西,丢的是他的执念。
“你知道活着的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一个人来到了我的身边。是周雅南。
“你怎么也来了?”
“只要是你的事情,我都关心。”周雅南牵起了我的手,再一次重复了那个问题,“你知道活着的人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吗?”
“是什么?”
“活着的人会哭,也会笑。”周雅南轻轻地说,“成长的一项考验就是接纳死亡。”
“这个话题太残忍了。”大兔子叔叔有些不满,他警告地看了一眼周雅南。
死亡很残酷,但爱常常和死亡同行。
我紧紧地握住了周雅南的手,把身子朝她靠得更近一些。
她的身上有一种植物的味道,让人安心。
我们不再说话,静静地望向了那一面充满了爱的墙壁——在彩灯下闪着琉璃色彩,多么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