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上学我告诉史莱克,星星变成帕吉鲁了。
史莱克折断的手臂上仍然打着绷带,他说:“这个结局很悲伤。”
我没心思反驳他,我坐在学校图书馆外的木棉树下,无精打采地叹了一口气:“养一只没良心的狗狗,还不如养一株玫瑰花。”
谢小枞姗姗来迟,她一脸严肃地盯着我们:“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什么?”
“我被人跟踪了。”
我和史莱克一下子就想到了几天前的流浪汉。
但是谢小枞摇了摇头:“不,是一个穿着高中校服的学生。”
“你怎么知道他在跟踪你?”我有些不相信地说。
“直觉。”谢小枞笃定的表情像极了一个小巫婆。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谢小枞、史莱克一起回家。
穿过毓秀路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星星必须还给郁金香男人,但是那只暹罗猫为什么不用还给流浪汉?”
“因为那只暹罗猫是被囚禁在铁笼子里的。”谢小枞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耸了耸肩,不得不承认谢小枞的“歪理”很有道理。
我们继续往前走,在踏上一片堆在马路牙子上的电线杆的时候,谢小枞把手里一直握着的一块石头扔到了地上。
这是暗号。
我们飞速地跑起来,这很突然,让后面跟着的高中生猝不及防。他看着我们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处。
一丛绽放的三角梅后,我们噤声屏息,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那个高中生追进来时,一点也没想到这是一条死胡同。他站在三角梅前发怔,史莱克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
高中生被吓了一大跳。
“你是谁?”史莱克问。
高中生的脸上浮起了一团可疑的潮红,他摇了摇头,双手紧了紧书包的肩带,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他的身量比我们高大太多。如果他要逃走,我们谁也拦不住他。
谢小枞急了,她像一支箭一样从三角梅后冲了出来。
她站在男高中生的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为什么跟踪我?”
男高中生抬起脸,我们这时才看见了他的眉毛至眼睑处有一道伤疤。疤痕深红,爬在黝黑的皮肤上像某种丑陋的昆虫。
“你是勒索小学生的不良少年吗?”谢小枞问。
男高中生一怔,而后用力地摇着头。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滑了出来。这滴眼泪吓到了我们。
微笑带来欢乐,而眼泪总是让人不知所措。
我们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个困窘的局面。
“走吧。”我带头从男高中生身边走了过去。
“以后别跟踪她了。”史莱克恶狠狠地说。
谢小枞最后一个从男高中生身边走过。
我们走出了巷道,再回过头,男高中生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他的背影像一滴巨大的眼泪。
这个奇怪的男高中生就像一片被扔进湖里的瓦片,激起了一点涟漪,只留下疑问。
第二天放学的时候,一只趴在墙头的猫咪让我突然停下了脚步。猫咪叫了一声,沿着墙檐优雅地走掉了。我转过身的时候,和男高中生的视线猝不及防地对上了。
他尴尬地垂下了眼睛,我以为他会离开,可是他紧赶了脚步,和我并排站在了一起。
在这时候,不得不说关于我上学放学的事情。早上上学,有时候是妈妈送我,有时候是外婆送我。下午放学,是外婆负责接我。
一个星期后,我们家就有了一场小地震。
“只隔着三条街道,总路程不过一千五百米,我那时候去上小学,要走四公里,而且走的还是荒无人烟的山路,为什么你就能放心?”妈妈是坚定的“放手派”。
外婆很生气:“你走的是荒无人烟的山路,陪伴你的是小鸟、花朵、清风,可是宝贝面对的是消防水栓、汽车、冷漠的行人!”
“还记得吗?有一次我遇到了一只狗狗,把它带回家,可那其实是一头狼!”妈妈说。
“城市的一切比狼还可怕!”
“你这是迂腐,食古不化。”妈妈提高了音量。
外婆也毫不示弱:“总之我不同意让宝贝放学一个人回家。”
眼看着一场飓风即将席卷而来,造成不可逆的伤害。我从书桌上抬起头,慢慢地说:“我没有发言权吗?”
“你有。”外婆和妈妈都一脸惊喜地看着我,她们都觉得我会和她们中的“她”站在同一个战壕。
我投出的那一票,对外婆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
那天晚上,我钻到外婆的被窝里。她用后背对着我,假装睡着。我只好挠她痒痒,就像还在南风镇的每一个夜晚一样。
外婆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属于我的时代已经不在了。”
外婆的脸像潜藏在宇宙深处的星云,看上去模糊而毫无生机。
我感到一阵心酸,在这一刻我屈服于外婆的“心理攻势”:“外婆你偷偷去接我吧,我不会告诉妈妈。”
外婆抱紧了我,她满是皱纹的手像是历尽沧桑的粗糙树皮。
一天、两天、三天。
外婆在每一个放学的时刻等候在学校门口,她陪我走过街道,让我看路牌,看街道两边的建筑,晚上让我在家里画出路线图。
第四天放学,外婆让我走在前边,她跟在一百米的后面。
一辆疾驰的山地车在我身边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时,我仿佛也听到了外婆的呐喊尖叫。
我穿过红绿灯路口时,也能听到外婆变快了的心跳。
和史莱克谢小枞追逐的时候,外婆也发出了和我们一样的喘息声。
那天晚上,外婆钻进了我的被窝,她讲了一个故事:在一片浩瀚的大海上,一只落单的海龟必须寻找到暖流,才能回到它出生的海滩。
这个故事没有结局,那海龟有没有回到诞生的海滩,外婆说她也没有答案。
我想我懂得外婆的忧虑。
第五天放学,外婆没再出现在校门口,她默认了妈妈的“放手论”是正确的。而我,是那只永远都能找到回家路的海龟。
我、史莱克、谢小枞放学的时候同行两条街道。在第三个十字交叉路口,我就会通过斑马线,和他们走不同的街道。那个男高中生在我和史莱克谢小枞分别后开始跟踪我。
“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我望着这个男高中生。
在我的身后是一家卤肉店,店主是一个满脸横肉但是会去公园喂流浪猫的男青年。必要时,我会跑进卤肉店。
男高中生紧张地拉扯着他的书包带子,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他突然说:“我跟着你是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你的书包里藏着一颗炸弹或者一个外星人?”
“不不不。”男高中生的眼睛倒垂了下来,显得有些丧气,“我已经连续四天下午逃课了。”
“逃课就是你要告诉我的秘密?”我耸了耸肩。
男高中生瞪大了眼睛:“不不不,我的秘密是——”
那个男孩是——谢小枞爸爸从抢劫犯刀下救下的少年。
如果谢小枞听到了这个秘密,我不敢想象她的反应。
南风镇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去蹚浑水。”我确定这个秘密是一摊“浑水”,而我必须远离。
男高中生眼里的哀求差点让我停下了离开的脚步。
“差点”而已。
我依然保持着和外婆分享秘密的习惯。
“外婆,为什么麻烦总要找上我?”
“因为你善良,”外婆说,“你看上去总是心软。”
“心软是一种病,得治。”我叹了一口气。
外婆也叹了一口气:“那个男孩一直备受折磨,这件事真是让人左右为难。”
“可是谢小枞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他了。”一知道他是谁,那段回忆的惨痛就会全涌上来。
“他问我,他想要赎罪,想要听到谢小枞说原谅他,是不是很自私的行为。”
“你怎么回答他的?”外婆探过头来。
我给了那个男孩一个肯定的回答。
外婆握住了我的手,轻轻地说:“你做得对。”
之后的一个下午,当我和史莱克、谢小枞挥手告别,经过了红绿灯后,那个男高中生站在一块咖啡店的招牌后。
他迟疑地看着我,踌躇着不敢向前。
我朝他走了过去, 把那天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送给了他——
“火柴点燃的火和灶火都能让人温暖。努力生活,和谢小枞爸爸一样,点燃火柴或者燃起灶火。”
“火光能烧掉我的罪恶吗?”男高中生说。
“我不知道,但你可以试一试。”
我从男高中生面前走开,这一次他没有跟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