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风能带回所有的一切(1 / 1)

有一种常绿乔木面包树,结的果实拿去烤,熟了之后很像面包的味道。帕吉鲁听起来就像是一部拯救地球电影的主角的名字,但实际上是中国台湾阿美族人对面包树的另一种叫法。

我和史莱克坐在一张小圆木桌前,郁金香男人给我们制作了两大杯刨冰。

我们绝不是因为杧果刨冰绵软美味而留下来的。

老花镜男人是郁金香男人的父亲,他曾经是一个猎人,有猎枪持枪许可证。“现在我们仍然可以去森林捕猎。”

“你会杀死一只白狐吗?”我问。

“在狩猎区,我可以捕杀一只白狐,这是人类和大自然生物的角斗。”老花镜男人说。

“如果说是角斗的话,你不能用猎枪,不能用陷阱去对付一只白狐或者一头狼,这才公平。”我不屑地说。

“人类为什么不能用猎枪、弓箭、陷阱对待野生动物?人类有智慧。”老花镜男人扯动了嘴角,慢条斯理地说,“放弃智慧,用蛮力和大自然搏斗,这不是傻瓜行径吗?”

“很有道理。”史莱克插入了一句。

叛徒!都是叛徒!我挖了一大口刨冰塞入口中,嚼得嘎嘎生响。

郁金香男人带我们去二楼,看一个蓝色屋顶的狗屋:“这是帕吉鲁的家。”

星星从男人的手臂里跳下,钻入了狗窝里。

我恨得牙痒痒,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郁金香男人又给我们看照片:他和帕吉鲁在海边,在春天的稻田边,在小河边,在公园的滑梯旁的各种照片。

“三个月前,听说龙斗峰的杜鹃花开了,我们一群朋友就一起去了。帕吉鲁是在上山的时候走丢的。”男人摸了摸头发,不好意思地说,“那时候我还哭了。”

这是要打悲情牌吗?我扭过头去,声音也哽咽了起来:“可是现在它是星星,不是帕吉鲁!说不定它只想过星星的生活,不想过帕吉鲁的生活。星星是一只和蟒蛇打过架的狗狗,不是一只面包树狗狗!”

“我们可以让它自己选择。”郁金香男人温和地说。

可是我却觉得这是一种挑衅。我推开了郁金香男人,跑到了狗屋旁边,伸手把星星捞出来,紧紧地抱在胸前,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楼梯,史莱克跟着我。

我跑得飞快,从大街上跑出去后,我撞到了两个行人,差点踢翻了一个手工饰品摊,也忘记了流浪汉毒蛇一般的眼睛。

我一路跑回了家。

史莱克的体力比我好得多。在我蹲在小区前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的时候,他还能拍拍我的肩头,说:“我理解你,不过,你应该把星星还回去。”

我的脸很臭,朝着史莱克大吼:“要不是你想去见那该死的浑蛋,会发生这种事情吗?”

人在愤怒的时候擅长把锅甩给别人背,我也不例外。现在的我就这么干了。

史莱克脸上一瞬间浮起来的呆怔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跑回了家,把史莱克和我还没来得及成形的愧疚甩在了身后。

我以为外婆一定是和我同一阵营的人,但是——外婆严肃地看着我,她不笑的时候,看上去就像一头正在注视着鲔鱼的熊。

上一次外婆露出这样的表情,是她问我要不要去见那个男人(我从没见过的爸爸)。

我避开外婆的眼睛,把目光放在外婆的法令纹上。

“宝贝,星星本来就是帕吉鲁,你要做的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如果我不呢?”

“那就是流氓、无赖行径。”

“哇——”,我大声地哭起来。

外婆走开了,她到露台侍弄她的花花草草了。我一个人在客厅哭,星星乖巧地趴在沙发上。

我的哭声渐渐地变小了,变弱了。我摸了摸星星,走到了露台上,声音还带着哭腔,可是我已经平静了下来:“外婆——”

外婆从来都不吝于给示弱的人一个恰到好处的台阶。

她拍了拍身边的小竹凳子,对我做出了无声的邀请。我慢慢地走过去,坐在了外婆的身边。

在南风镇的某一个黄昏,玫瑰花开得热烈而深情。我和外婆也像现在一样并排坐在一起。

一只蜥蜴从花丛间爬过,它的身上有着火焰一样的红色纹路。

风从我们身边吹过。

风有很多不同的种类,比如微风,清风,和风,晨风,晚风,夜风,狂风,飓风,台风,海风,寒风,暖风,春风,秋风,带着原野气息的风,吹过松林的风……在玫瑰花丛中,有一朵小小的龙卷风,它旋转着,把微小的粉尘泥土和落叶卷起,像蓬蓬的芭蕾舞裙转着圈圈。

“风非常奇妙,它会把一切的东西带走,又会把一切东西带回来。”外婆这样说。

“风会带回什么呢?”我好奇地问。

“童年时那张珍藏了很久的棒棒糖纸,一片写满了思念的落叶,死去的人墓园里的泥土味道……风能带回所有的这一切。”外婆说。

“那风能把我丢了的那辆三轮车带回来吗?”

我有一辆蓝色车把、红色皮座的小三轮车。它的后边还有一个凹槽,可以放下我的机器人和我从后山捡来的松子塔、弹弓。

有一天晚上我忘记把它骑回院子里,第二天早晨它不见了。

隔壁住着的大海象告诉我,昨夜一辆经过的大卡车带走了它。

我一脸委屈地告诉了外婆。

外婆哈哈大笑,她说三轮车和大卡车私奔了。

这件事让我耿耿于怀。虽然妈妈之后给我买了一辆平衡车,可是我也没有忘记它。

“风能把一切东西带回来。”外婆肯定地回答了我,“但带回来的不一定是三轮车,也可能是别的一些和三轮车有关的东西。”

一个月后,我和妈妈去城里。妈妈开车快而狠,从南风镇到城里的公路并不宽敞,但偶尔才见到几辆汽车。

汽车里的导航系统一直在提醒着:您已超速。不过妈妈一点也不在意,她的脚踩在油门上,就好像她没听到导航提醒一样。

后来她在半途接了个电话,接通蓝牙耳机后她减缓了行车速度。就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一个男孩,他应该比我还要小一些,他手里捧着一束黄灿灿的油菜花,从田野里摇摇晃晃地走上公路。公路上停着一辆蓝色车把、红色皮座的三轮车。

“那是我的三轮车。”我趴在车窗边,朝着那个男孩大喊。

风带走了我的声音。

那个男孩把油菜花放在三轮车的凹槽里,慢吞吞地蹬着三轮车与我们飞驰的方向背道而行。

“风能把一切东西带回来,但带回来的不一定是三轮车,也可能是别的一些和三轮车有关的东西。”外婆的话在我的耳边萦绕着。

那个男孩和三轮车渐渐变成身后的一个小黑点。

回到家我告诉了外婆这件事。

“南风镇的风总是比别的地方的风神奇一些。”外婆总结着说。

“呃?”

“在南风镇有很多关于风的传说。一朵凋零的玫瑰,一只死去的瓢虫,一片枯萎的树叶……风都会把它们带回墓穴,所有死亡的生物都会回归它们的家族墓穴。而同样地,当它们获得新生的时候,它们会乘着风从出生地出发,去南风镇的每一个角落。人类的魂灵和生命也在风的法则之下。”

“风是南风镇的守护神吗?”

“没错,风守护着南风镇。而我们,当我们走出南风镇,我们就变成了风——能把丢失的一切带回去的风。”

小露台上,树叶摇晃着黄昏的日影,土壤结出了昆虫的鸣叫。

外婆问我:“你感觉到风了吗?”

轻轻的风停在了我的眼睫毛上,那是南风镇的温柔。

我点了点头。

“把星星还回去,让它做回帕吉鲁。”

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滚了出去,但是我点了点头。

外婆抱住了我,她的怀抱干燥而又带着某一种香气。

我把脸伏在外婆的胸口,轻声地说:“再见,星星。”

第二天,我给星星洗了澡,和它玩飞机轰炸游戏,星星总是躲不过我的绒球炸弹,所以它总是输。

我列下了一张清单:

1.星星洗澡时不喜欢用蓬蓬喷头,它喜欢在木盒里泡澡。不要选择打太多有沐浴泡沫的沐浴露,它会害怕,会一直想要抖掉这些泡沫。

2.星星的右后脚在和蟒蛇搏斗时受了伤,一到梅雨天就会活动不灵敏,这时候要让它多休息,遛狗的时候走一段抱一段。

3.星星喜欢吃橘子皮,它不高兴时记得给它一片橘子片。

4.切记别给它撕纸巾的机会。它第一次撕纸巾绝对要制止它,狠狠地批评它,否则它会找到所有的纸巾并撕破,连垃圾箱中的脏纸巾都会翻出来。

5.星星喜欢听大兔子叔叔讲故事,它最爱的是大兔子叔叔讲的《我有一只小蠢狗》。

6.有一些我现在记不起来,待补充。

我和外婆一起去了那家奇怪的动物标本店。

郁金香男人不在,只有老花镜男人在,老花镜男人用好吃的奶油蛋糕招待了我和外婆。

星星跑到了二楼的狗屋,直到我和外婆离开,它也没有下楼。

“这只没良心的狗狗。”我用生气掩饰自己的伤心。

外婆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

一阵清风从我们的身边拂过。我舍不得星星,但我是南风镇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