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枞叫史莱克“大骗子”。
大姨丈喊史莱克“你这只小浣熊”,喊谢小枞“我的小鸟儿”。
史莱克一直在思索,为什么大人们喜欢用各种动物作为昵称来指代孩子,就像是“你这泼猴儿”“狗儿”之类的说法。
这种称呼作为桥梁,无疑迅速地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所以这是一种情感沟通的手段吗?
浣熊是一种小而机灵的动物,和史莱克并没有太多的相似之处。
谢小枞也和“小鸟儿”绝无一处相同。
不过“骗子”这个绰号史莱克可不想背负,但是谢小枞的固执和她后脑勺上那一撮永远都压不平的头发有得一比,史莱克也就只好把“骗子”当成和“浣熊”一样无意义的词汇了。
大姨丈是一个公交车司机,他驾驶一辆绿色的长方形公交车。这是一款新能源汽车,史莱克第一次听到大姨丈说到“小绿”,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在说这辆公交车。
大姨说大姨丈是一个好人。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人的温柔是用筷子夹起一块豆腐,但好人的温柔是因为心底有许许多多的爱。大姨丈心里的爱是那种排山倒海要溢出来的程度,所以他是一个滥好人。
他带回了一个男孩南瓜。一个他在驾驶公交车时总遇到的傻瓜男孩。男孩的家在三条街道之外。
南瓜的故事说长不长,说短三言两语也说不清。
大姨丈说南瓜的傻是因为人类有一种保护机制,受到伤害时就会找一个壳躲起来。这是史莱克第一次和大姨丈意见相左。
“只有懦弱的人才会找一个壳躲起来,把自己变成傻瓜不是面对伤害的方式。”史莱克那时候这样说。继父刁难南瓜,不让他回家。南瓜对继父的反抗手段是变成傻瓜,这不是很不值得吗?
大姨丈摸了摸史莱克的头,说:“有些孩子没有那么勇敢,每个人都有差异。”
大姨丈收留了南瓜。史莱克和谢小枞的身后多了一个提线木偶。南瓜总是不言不语,他的世界和语言都是一片空白。
他脸上的表情不是呆滞,也不是痴傻,史莱克无法形容他的表情。
他们走过湘子桥,几个孩子在二楼阳台往下扔废纸、树叶、垃圾袋。史莱克抬起头瞪了一眼。他们都暗暗笑了起来,但毕竟不敢惹史莱克,只是一味地喊了起来:“傻子呆,傻子傻,傻子找不到打人的把把。”
南瓜是个傻瓜,他自然不知道他们是在骂他。史莱克捡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作势朝他们扔去。这群胆小的家伙立刻就从阳台滚了下去,躲了起来。可是那顺口溜仍然在他们的身后更加整齐划一地响起来。
“骂南瓜南瓜不知道,他不生气。”谢小枞说,“我们虽然听得到,但又不是在骂我们,我们干吗要生气。”
谢小枞的话是一种变相的自我安慰。
他们继续往前走。
在一条偏僻的、幽静的巷道,那个女人等候在一丛三角梅下,盛放的三角梅花燃烧着。女人戴着一顶帽子,帽檐压得低低的。她有一条腿是瘸的,穿了一件宽大的阔脚裤,软趴趴地垂在鞋面上。
他们遇到她好几次了。她戴了要隐藏自己的帽子,可是她不自然的行径偏偏引人注意。和平常一样,史莱克他们走过了她的身边,但是这一次,她抓住了南瓜。
南瓜怔怔地没什么反应。史莱克刚想撞过去,却见她把一个纸袋子放到了南瓜的手上,一瘸一拐狼狈地走了。
那个纸袋子里装的是一些零食,红枣糕、绿豆饼、炸咕噜(一种面粉做的油炸小吃)。
“能吃吗?不会有毒吧?”
史莱克和谢小枞面面相觑,发现时南瓜已经吃了好几个炸咕噜了。面粉发酵后在热油里滚至金黄,爆发出来的香味像一个个小钩子,直钻到人的心里去。史莱克和谢小枞都没忍住,把这一袋零食给吃光了。
后来他们再遇到这个女人,有时候有零食,有时候没有。
这成了史莱克和谢小枞每天去外边瞎逛的动力之一。
南瓜有一天走失了。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
谢小枞嘴上说着谁会在乎一个傻瓜,却偷偷地哭了几次。
有一天,史莱克和谢小枞进门,幽暗的小客厅里,一个女人背对着光坐着,他们瞧不见她的脸,却一下子认出了她。
史莱克和谢小枞被勒令不准在客厅,不过呢——“我们去听墙脚。”
“我才不去,我要试试我的小飞机能飞多高。”
谢小枞哼了一声,自己去了。史莱克玩了一下飞机,不知道为什么索然无味。他决定去听一听,这个女人一定跟南瓜有关系。史莱克觉得自己并不是关心南瓜,他只是在惋惜以后吃不到的零食。
那个女人待了一个多小时,史莱克和谢小枞听着她哭泣,低低的哭声萦绕着小客厅的天花板。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保护不了他。”女人说。
滥好人大姨丈难得地没有反驳,甚至连安慰也没有。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但是让人觉得很理所当然。
女人离开的背影沉重得如同一座死气沉沉的山峦。
谢小枞走到了大姨丈的身边,轻声说:“为什么南瓜的妈妈不保护好南瓜?”
“很多为什么其实都没有答案。”大姨丈的声音有些沉重。
“那爸爸你会永远、永远保护我吗?”
说这句话的谢小枞啃着她的手指甲,脸上还有不知道在哪儿沾的黑污,一点也不可爱。可是大姨丈无尽温柔地说:“我会永远永远守护你,我的小鸟儿——”
史莱克想了一下,他也有想要守护的人,妈妈、大姨、大姨丈,还有——史莱克看了一下脏兮兮、又蠢又笨的谢小枞,叹了一口气,那好吧,勉强也把她算进守护名单里。
史莱克的守护名单包括:
一块像乌龟的石头。
后院一截可以当成马儿的树根。
一棵枇杷树。
妈妈的超市工作名牌。
大姨脸上的笑容。
大姨丈的好心肠。
谢小枞的怪异。
关于这份守护名单,史莱克不会告诉任何人,也不会告诉谢小枞。这是他的秘密。
史莱克有一百零七个秘密,其中有一半和大姨丈有关。
大姨丈的公交车行车路程史莱克能够背诵下来。他上日班的时候,车从普陀岭出发,途经二十个站口,走一程的时候是三个小时,终点是南风镇。早上十点四十五分,大姨丈开着的公交车会准时停在南阳站口。
史莱克和谢小枞很多时候都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南阳站。
“爸爸,爸爸。”谢小枞跳起来大喊。她唯恐别人不知道公交车司机是她爸爸的那种骄傲劲儿,让史莱克嫌弃得想装作不认识她。
“你离我远点再喊。”
“你这是**裸的妒忌。”谢小枞不屑地说。
史莱克得承认,这是妒忌。
有一次谢小枞说坐上公共汽车就可以开往神秘的国度,史莱克表面上嗤之以鼻,但事实上史莱克也觉得公共汽车就是一个神奇的东西,它像一个没有完全封闭的盒子,你坐上这个盒子,它就能带你去远方。
“我一直很好奇一件事,一个小小的方向盘怎么就能控制比它大一千倍的车身。”史莱克说出了一直藏在心里的疑问。
“你这个大笨蛋。”谢小枞对史莱克翻了一下白眼,她指着公共汽车的前边,“那个盖子下是发动机,汽车跑动的力量都是来自发动机。”
一直到现在,史莱克都认为公共汽车盖子下的发动机是一个像灭霸或者大黄蜂一样的机器人,是它将汽车擎起跑动起来的。
有一天是谢小枞的生日,大姨丈答应载史莱克和谢小枞去他经过的每一个站口,直到终点。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你们俩必须像乘客一样。”
大姨丈一本正经地测量了史莱克和谢小枞的身高。史莱克一直都比同龄孩子高出许多,所以他得买一张儿童票。史莱克把一块钱硬币从投票口扔进去,咕咚,那颗硬币似乎掉落到了一个没有尽头的深井里。
谢小枞非常羡慕地看着史莱克,史莱克朝她露出了一个炫耀的笑容,谢小枞气呼呼地转过身——她总觉得自己比他聪明,但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会为这些小事赌气吗?谢小枞真是一个大笨蛋,而她自己却不自知。
不过,谢小枞脸上的笑纹和大姨丈的脸上的笑纹一模一样。
有人说大姨丈敦厚,有人说大姨丈老实,有人说大姨丈是个值得交一辈子的朋友,有人说大姨丈的耳朵肥厚宽大,是个长寿命。
谁也没想过大姨丈会在一个春天的早晨离开。他像一片树叶从枝头飘落,没有任何预兆。
前一天晚上,他告诉谢小枞下一次休假的时候要带她和史莱克去爬莲花山。那是一座许多人在山顶都看到过云海、星光、漫山的杜鹃花的高山。大姨丈说让他们体验一下走到脚都起泡的感觉。
谢小枞第二天一大早就跑来告诉史莱克。
她趴在史莱克家的餐桌上,小小声地说:“我打算穿上独角仙服去。”
独角仙服是大姨丈拿出做木工的精细的工匠之气给谢小枞做的,那是谢小枞五岁的生日礼物。在客厅昏暗的光线中,大姨丈坐在缝纫机前的样子显得特别的滑稽,而又让人印象深刻。
不出意料的是,这一套独角仙服并不合身。腰身松垮垮的,裤角长得要卷好几个褶子起来,袖子一边长一边短。但是谢小枞立刻穿起来,在春日的黄昏跑到史莱克家炫耀。她趴在史莱克家的窗台上,像一只红嘴鸟儿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她的嘴唇厚而宽,像是两片盛开了的玫瑰花瓣。
一个好人。一个伟大的小人物。这是大人们在公共场合对于记者提问的回答。可是记者和摄像头一离开,大人们围聚在一起的窃窃私语就变成了:他一直是一个特别的人,做着许多特别的事情,像是收养一个傻子,像是在公共汽车上试图阻止一个持刀的男人。
“即使时间能重回,他也一定会再一次这样做。他保护了一个孩子不受伤害,那刀子不落在他身上就会落在那个孩子的身上。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孩子受伤,这是他的选择。我们不应该责怪他的选择,纵使这选择让我们陷入无尽的伤痛之中。”
这就是大姨丈。这就是史莱克给大姨丈在心底写的悼词。
史莱克从来没把它们从嘴唇那里,与空气摩擦、爆破,化为声音念出来。它们和大姨丈一样永远在史莱克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