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株玫瑰花,人们用“美丽”“爱情”“总有凋零时”
来定义它。一瓶在货架上的饮料,人们用“解渴”“碳酸水”“合成”“没有任何营养”来定义它。
人类和动物、商品一样,身上也贴满了可见的标签。
有人用“坦克”“大猩猩”“霸王龙”来定义史莱克,这一般是不太熟的人。
妈妈常常亲昵地喊史莱克“小坏蛋”。
爱哭的谢小枞叫史莱克“大骗子”“笨蛋”。
史莱克的身上还有多少他自己并不知道的标签,史莱克并不在意。
“这个孩子的想法很特别”这样客气的说法曾经让史莱克有些困惑,同龄人偷偷地叫史莱克“怪胎”史莱克也没有理会。
《肖申克的救赎》里有一句经典台词,大概意思是说:世界上能够囚禁你的自由的不是监狱的高墙,而是你自己的心墙。
史莱克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是他知道,当别人要伤害你的时候,最有效的方式是让你迷失你自己——你变成了被别人的言论操控的人,你不敢做你自己,你从众,随波逐流,把自己套进一个“合格”人类的躯壳里。
史莱克自己不筑心墙,别人也没有办法为他筑心墙。
不过妈妈总是有些担心史莱克,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融入人群。
她带史莱克去公园,让他和别的小朋友玩沙子。史莱克提了一小桶一小桶沙子,到了一棵大树下,填满了大树下的小坑。史莱克一直比同龄男孩都要高大健壮,在幼儿园里没有人和他抢滑梯抢玩具。
妈妈担忧地说:“要不要和那个男孩一起玩足球?”
“不要。”史莱克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把足球踢到墙外去,那个小男孩把球抱在胸前就像抱着一颗炸弹,他为什么要和他一起玩“抱炸弹”。
“那你和那个小女孩一起骑单车,好吗?”
“不要。”史莱克硬邦邦地回答。粉红色单车和粉红色女孩就像一折就会断的蔷薇花。他对这没有兴趣。
妈妈担忧的是什么?
有一天晚上,和大姨打电话,她说:“小净一个朋友也没有。他不交朋友,总是一个人。”
那时候大姨还没搬来他们的隔壁住。
她在另一个城市,非常的遥远,妈妈说那里是一个风沙肆虐的城市。大姨每年都会给史莱克寄她自己织的毛衣、帽子、手套、围巾,海藻色的、暖橘色的、大红色的……在史莱克抗议了几次后,大姨从此就只给史莱克寄深蓝色的毛衣、帽子、手套、围巾。不过为了彰显不同,她花了很多心思在编织手法和编织图案上。
大姨和她的毛衣、帽子、手套、围巾一样暖人心。史莱克喜欢这个很少见面的大姨。
大姨问妈妈:“小净快乐吗?”
“快乐吧。”妈妈其实有一些不确定。
“每一个孩子都是不同的星球,没有一个孩子是一模一样的,你不用担心。小净是个好孩子,他写给我的那些感谢信我都留着呢。”大姨说。
收到大姨的礼物后,史莱克把他最喜欢的一颗黑白条纹的笑脸鹅卵石、一片银杏树叶、一支用了一半的铅笔作为回礼赠送给了大姨。
当别的小孩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玩的时候,史莱克总是一个人。妈妈觉得这是“孤孤单单”,更严重的形容词是“孤僻、不合群”。但是史莱克并没有什么感受,他总是享受一个人独处的时光。这一点妈妈并不明白。
史莱克的骨骼继承了妈妈的高大,体型则来自那个浑蛋(史莱克不想叫他爸爸),那个浑蛋比妈妈矮半个头,脖子粗短,这让他的圆脑袋就像直接架在肩膀上一样,他是一个健身教练,只吃鸡胸肉沙拉蛋白粉,他说是这些让他的手臂粗得像象腿,锻炼并不能,不过他不会跟健身客户说。他不在家的时间很多,在家里的时候也总是在接电话或者聊微信。
“我必须稳住我的客户。”
有一次他说他得到了一笔丰厚的提成,要送一份礼物给史莱克。
“一套超人服装好吗?”他问史莱克,露出了他的烤瓷牙。
“你可以给妈妈买一个电煮锅,这样妈妈去上班前可以先预约煮粥。”史莱克回答。
“你妈妈可以自己去买。”那个浑蛋说。最终他还是给史莱克买了一套做工考究的超人服装。后来在他离开后,史莱克把这套服装挂在了一棵大树上——那是一棵被雷劈过很多次的大树。
妈妈对那个浑蛋的离开表现漠然,反正他在家里从来就是一个透明人。史莱克以前也当他隐形,可是后来史莱克一直想要找到他。
别人拿“没有爸爸”这件事来攻击史莱克,史莱克从来都是转身就走,但是谢小枞不能这么说,如果谢小枞敢这么说,史莱克就会出奇地愤怒,这或许是因为——谢小枞是进入了史莱克心里的人。
最亲近的人知道你的软肋在哪里。
谢小枞是在史莱克五岁的一个夜晚来的。当时史莱克已经睡了,那一天晚上闷热得很,他却睡得非常安稳。
在此之前,妈妈已经打扫干净了很久以前就闲置的老房子。那间屋檐漏水的老屋充满了霉味,门外的一小块空地上堆满了年岁久远的破水缸破花盆,还有断了的墙块。
第二天史莱克醒来,**多了一个小女孩。她的眼睛闭着,皮肤白得近乎透明,睡得十分安详。史莱克在大姨寄回来的照片里看到过她,以前她是一个照片里的假人,现在却是一个真人。史莱克伸出手去捏了一下她的脸,软软的、滑滑的,像是一颗糖果。
大姨和妈妈一样,骨骼高大,面容恬静,一笑眼角下就生出玫瑰色的细纹。大姨比妈妈要爱笑一些。她的笑是有声音的,爽朗的笑声像小鹿一样乱撞。
史莱克第一次见到大姨丈,国字脸方下巴,四肢并不粗壮,却是真正的有力气。他一个上午就把老屋门前的杂物都清理干净了,下午就围上了木栏,翻了地。第二天他搭个梯子爬上屋顶,修补了漏水的地方,粉刷了老屋子的内外墙。他和拉电线的电工在干活的空暇坐在墙根边喝茶,刷墙时溅到的白漆在他的上衣上,斑斑点点,像一群小蘑菇。他抱起谢小枞,让谢小枞骑在他的肩膀上,这样谢小枞就能摘到树枝上的枇杷。
史莱克忍不住说:“那枇杷是酸的。”
谢小枞伶牙俐齿:“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的小狐狸。”
史莱克哼了一声,也不说话,等着看谢小枞酸掉大牙的笑话,可是谢小枞坐在地上剥了枇杷皮,吃了一颗又一颗。
“兴许是自己摘的甜些。”大姨丈跟史莱克说,让史莱克也骑在他的肩膀上。那个浑蛋别说让史莱克骑在他的肩膀上,史莱克连他抱过自己的记忆都没有。
一个成年男人的肩膀是不是像看上去那样有力、具有安全感?史莱克拒绝不了这种**。史莱克骑上大姨丈的肩膀,大姨丈站起来时,史莱克的视野从枇杷树下一跃到了枇杷树上,一种不可战胜的强大感觉油然而生。不是史莱克变强大了,而是这个男人给予了史莱克力量。
史莱克折下了一大枝枇杷,被日光充分照射到了的枇杷果然是甜的。
“你比谢小枞要强壮得多,我的小浣熊。”大姨丈说。
史莱克很满意这种评价,史莱克不讨厌大姨丈,甚至有一些喜欢他。
老屋子一天一天在变化,三天之后它成了一个朴素而温馨的家。他们在门外的空地上撒下白菜、胡萝卜、芹菜的种子。
一年之后,老屋子的空地成了一年四季都能有收成的菜地。
和爱哭鼻子的谢小枞相比,史莱克更像是大姨丈的儿子。
他们一样对力量充满着敬畏,一样有着坚硬锋锐的人生态度。
妈妈捏着史莱克的脸,取笑史莱克:“你和大姨丈才不像呢!你总板着脸,没有朋友,大姨丈呢,他亲和宽厚,有许多朋友。”
“女人,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史莱克鼓着腮帮子从妈妈身边离开。
从五岁的那一个夜晚开始,史莱克不再是一个人,谢小枞总是跟着他。
妈妈跟史莱克说他得带她去玩,不过史莱克不喜欢谢小枞的娇滴滴。
她爬上滑梯的时候,被旁边的男孩推了一下,差点从滑梯上倒空翻跌下来。谢小枞从来就是四肢不协调,运动细胞匮乏。史莱克没在意,但是他用目光警告了一下那个男孩,可是当谢小枞被推了第三下时,史莱克没忍住自己的脾气。这个世界上,无底线的忍让不是善良,而是纵容。史莱克把那个男孩举了起来,放在了一个石墩上,那个石墩有一米多高。男孩在石墩上放声大哭,鼻涕和眼泪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史莱克觉得谢小枞蠢死了,她居然问他:“你为什么欺负人?”
“我为你出头。”
“别拿我当筏子。”谢小枞跺一跺脚,从史莱克的身边跑开。
史莱克怀疑谢小枞的智商有问题。
但是谢小枞开始叫史莱克“骗子”却不是因为这件事,而是因为小鸡阿里。
大姨丈给谢小枞买了一只小鸡,也给史莱克买了一只。
史莱克和谢小枞正在看《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他们用“阿里巴巴”给两只小鸡命名,谢小枞的鸡叫作阿里,史莱克的那只鹅黄色小绒毛的小鸡叫作巴巴。史莱克一点也不在意自己喊一只小鸡“巴巴”,甚至有好几次他当着那个浑蛋男人的面喊,当那个浑蛋答应的时候,他就一脸无辜地举高了小鸡巴巴。
谢小枞说史莱克这是耍小聪明。小聪明也是智慧的一种。
史莱克才不管谢小枞的想法呢。有一天史莱克看了一个脑筋急转弯,问题是,为什么鸭子冬天游泳不怕冷?回答是因为鸭子身上穿着羽绒服啊。那时候史莱克和谢小枞正在溪流边,谢小枞要让小鸡们学会自力更生觅食捉虫子,而史莱克的任务是监督谢小枞不要犯傻。
就在那个时候,史莱克突然很想知道,小鸡会不会游泳。
巴巴在谢小枞的手掌心,毛茸茸的,非常可爱。
史莱克对谢小枞说:“昨天巴巴自己跳到浴缸里游泳了。”
谢小枞那时候还没迷上百科全书,还是一个脑袋里只装了稻草的谢小枞,她一听说就把巴巴和阿里都递给了史莱克。史莱克发誓,原来他只想用巴巴来试一试,可是谢小枞不让巴巴专美于前,一定要他带上阿里。
结局当然可想而知。巴巴和阿里在水里扑腾,被湍急的河流带走了。谢小枞想要跳下河去,史莱克抱紧了她。她的手指甲在史莱克的右脸侧留下了一条深深的划痕。
血珠和她的嚷声一样激烈:“沈净你这个大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