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克周一就来上学了。
我们坐在教室里。
米奇坐在我的身边,他的右手边是谢小枞。
米奇从他家的水池里捞出了十几条小蝌蚪,这些黑脑袋小尾巴的小生物在一个玻璃瓶里欢快地游动着。
“给。”米奇露出了他灿烂的笑容。
谢小枞接过了玻璃瓶,闷声闷气地说:“欢迎加入怪胎天团。”
米奇挠了挠头发:“其实你和史莱克只是活得很真实。”
不管怎么说,我们四个人坐在了一起。
不知道是谁先说到了理想。
我想成为一个作家,能用文字创造出美是非常神奇的事情。我不怀疑我能够写出一本有意思的书,但是我不敢确定自己能够保持足够久的安静来完成。
谢小枞的理想很庞大。她说她想当一个宇航员,在遥远的太空上俯瞰地球,去看那些旋转的气体云、陌生的星球、拱形的银河。但是在吃了一口棉花糖后,她就想去当一个和尚,在一座深山的寺庙里撞钟、敲木鱼。
“从性别来说,你只能去当尼姑,不能当和尚。”米奇认真地说。
“我知道这种区别,可是为什么我不能随心所欲地活着?”谢小枞甩着她的胳膊,满不在乎地反问。
米奇讲到理想,他有一些迟疑:“我爸说我必须当一个成功的人。”
“你爸是一个成功的人吗?”
“是。”
“你想成为你爸爸吗?”
“不想。”
“不想成为你爸爸,你想成为什么?”
“我不知道。”米奇小小声地说。
轮到史莱克,他摇了摇头:“我觉得我做一个好人就可以了。”
“胸无大志。”谢小枞说。
“你们那不叫大志向,那叫作吹牛皮。”史莱克毫不示弱地吐槽。
下午放学后,我们四个人一起走出校园。
米奇家的司机在校门口等候。我拉了拉他的手:“我们去德北桥玩。”
“德北桥在哪儿?”
“德北桥在老市区,就是谢小枞和史莱克住的地方。”
“可是——”
“我们可以走学校侧门。”谢小枞眨了眨眼睛。
学校侧门只开了一扇小门,但那小门是锁着的。门的墙边有一株枝干有小孩手臂粗的三角梅。史莱克轻车熟路地踩着三角梅的枝干示范了一下如何翻墙。这倒是不太难,只不过我的衣角被一枝花枝钩住动弹不得,被两个高年级学生看到叫嚷着要去报告老师,这件事点糗。
“有惊无险。”我拍了拍手掌上的尘土。
从学校围墙往东走,在第一个十字路口,不走车水马龙的大街道,朝着一道狭窄的巷道走进去。这条巷道有一个八角拱门,门上用琉璃瓦镶嵌装饰。历经岁月,这些琉璃瓦不是破碎了就是失去了光泽,有一种颓败的肃穆感。
沿着巷道走到了底,有一座比周围民宅都高大的车公祠。
这曾经是一座祠堂,不过现在已经荒废了。从车公祠的东边拐进另一条巷子,走了不到一会儿就有一座伯公庙,庙不大,只有一个大殿,但是照例也有描红漆的屋檐和被香火熏旧了的屋顶。
如果不走进这些巷道,就无法想象灯红酒绿的城市里居然有这种破败不堪的存在。
我们经过一户人家,木门半开,两个老人坐着,旁边一个小火炉上放着一只烧得乌黑的水锅。
“最迟年底,这儿就要被拆迁了。到时候我们这些老人就见不着吊桥北溪宫土字巷元顺池了。”
“听说瓜仔池要填起来,建一个儿童公园。”
“有这一回事?”一个老人“腾”地一下站起来,又缓缓地坐下,“真有这一回事啊。”
夕阳光线幽深,照着他们的侧脸,延伸出一种无力感。
我们“哒哒哒”地从门前经过,一直跑到有阳光照射的地方,跑到了德北桥最高的地方,这是一座三层楼高的建筑。
沿着“吱呀吱呀”的楼梯往上爬,在蜘蛛网和尘埃里躲闪跳跃。走到了三楼,谢小枞爬到了栏杆上,跳了下去。
我倒吸一口冷气。
靠近栏杆一看,才发现下边还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小露台。小露台被夕阳的金色光线笼罩着,美得十分缥缈。
我们相继跳下去,坐在小露台上,只觉得全身懒洋洋的。
这儿真是一个迷人的地方,我们可以看见二分之一的老城区,它被高楼围拢着,不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倒像是一个无知的孩子。黑灰色的屋顶反射着柔和的阳光,像是一片金灿灿的海面。附近有一只鸟儿在鸣叫,婉转清亮,由宽广的天空飞入民宅的屋檐。空气里似乎有一股温馨的气息,在这片老城区上空凝结不散。
“这真是太美了。”米奇喃喃自语。
“那儿就是我家。”谢小枞指着东南方向的一个黑点,说,“我喜欢坐在这儿眺望。”
她朝着家的方向温柔地伸出了手。
史莱克轻轻地点了点头,不知道在赞同着什么,他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轻软的、绵和的表情。
“你们看,那是什么?”米奇指着天空。
一抹黑点在高高的天空上移动。
“是飞机吧。”
“或许是风筝。”
“一只没有线的风筝能不能越飞越高,一直飞到它想去的地方?”米奇说。
“笨蛋,没有线的风筝会掉下来。”史莱克不屑地说。
谢小枞点了点头:“线是风筝的机械手臂,我们拉着线的力量是风筝飞翔的动力,没有线风筝飞不起来。”
谢小枞的语音未落,史莱克突然“呀”的一声跳了起来。
我们原来是站在小露台上,史莱克几步一跨就走到了露台的边缘,他朝着露台外探出身子,脸涨得通红,连头上的青筋都在一瞬间爆了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发出了一声大喊:“你——”
伴随着他的怒吼,他整个人竟然不管不顾地要从小露台上跳下去。
米奇抓住了他的右手,但是史莱克太重了,米奇被下坠的力量拉得一下子滑到了小露台的边缘。他扑倒在露台上,两只手紧紧地抓住了史莱克的右手肘。
我抱住了米奇的右小腿,谢小枞抱住了米奇的左小腿。
下坠的力量被制约住了,但是我们也没有办法将整个身体都在露台外悬空的史莱克拉上来。
“史莱克!等把你拉上来我要剥了你的皮!”谢小枞咬着牙大喊。
史莱克的声音从悬空处传来,隐隐约约,极不真实。
我和谢小枞都没听清楚。
米奇的脸有一半趴在露台水泥板上,他勉强撑起头来:“史莱克说他看见了一个浑蛋。”
我和谢小枞都不说话了。我们都知道史莱克说的浑蛋是谁。
谢小枞竭尽全力地抓着米奇的小腿,她**着的手臂在粗粝的水泥地面上摩擦,划出了丝丝缕缕的血痕,即使如此,米奇的手还是从史莱克的手肘滑到了手腕处。
就在这时候,三楼传来了奔跑的脚步声。一个手臂肌肉膨胀的壮硕男人从我们的身边跑过,他趴在露台上,抓住了史莱克的手臂,缓慢地将史莱克提了起来。
史莱克的右手臂软软地耷拉在身体的一侧,或许是被拉扯力拉得脱臼了。他嘴唇上的灰白、眼神里的惨白还未褪去,可是他冲到了男人的面前,用左手一把拽住了男人的衣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们在这时候看清了男人的脸。他有一张方脸,眉毛也修得齐齐整整,就是眼睛让人看了不太舒坦。那是一双写满了各种欲望的眼睛。
男人把史莱克的手从衣领上掰下来,转身走了。他冷漠的背影像一把电锯,割裂了他所处的空间和史莱克所处的空间。
史莱克用他的左手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石头,疯狂地击向男人。男人的肩臂被击中了,可是他没有回头,他匆匆的脚步声和“吱吱呀呀”的楼梯踩踏声交错在了一起,像一首让人流泪的挽歌。
一个决心要离开的人不值得谁去挽回。
史莱克坐在地板上,大声地哭了起来,他哭得那么凄凉,那么撕心裂肺。这种蛮力号啕,最好是一辈子都见不到。
谢小枞走到了史莱克身边,咬牙切齿地说:“没出息。”
可是她的动作却轻柔而呵护,她抱住了史莱克。
史莱克像他的妈妈,眉眼、高大的身材都像。史莱克不像那个男人,眉眼、身材都不像,性格更不像。我也走了过去,抱住了史莱克。
当别人哭泣时,肩膀、沉默、拥抱都是慰藉。
光线渐渐地消失,暮色涌了上来。
我们和史莱克回家。
史莱克的妈妈带史莱克去了一个跌打师傅那儿。他的右臂因为坠力和拉力而脱臼。跌打师傅按住了他的手臂,一拉,我们似乎清晰地听到了骨骼在肌肉里重合的声音——这种神奇的感觉恍若新生。尽管蛋壳曾是鸟的整个世界,但要获得新生,不打破过去的世界是不行的。
在史莱克家的餐厅,我们喝着饮料。
餐桌边的窗台上,一份离婚协议书和一袋奶粉、一瓶吃了一半的沙茶酱、一把大蒜苗、几块姜放在了一起。
史莱克妈妈给史莱克身上的擦伤涂抹药膏。
“为一个浑蛋涉险,还有可能害到自己的朋友,你考虑过后果吗?”史莱克妈妈声音沙哑,神色疲倦。
史莱克没有说话,他偏过头去。
我们看到了他眼睛里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