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绿色的下午。
教堂外墙上的圣多利花纹图案被大树的阴影笼罩着,树篱像是老人卷曲的鬓须,树枝轻轻摇摆,花朵裙裾飘飞,仿佛天空传来了一阵只有它们听得到的音乐。
虽然是夏天,但有风,风在大地上奔跑,让一切事物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我在找星星,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绕着教堂走了一圈。星星是一条和蟒蛇搏斗过的小狗,它跑得正是时候,这样我就不用和周雅南一起做礼拜。
周雅南虔诚的样子肃穆而宁静。不过我不是一个基督教徒,我不习惯教堂高而深的拱顶、长椅、十字架所带来的严肃氛围。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寺庙的神秘和香火萦绕的热闹。
星星从教堂门冲出来,后边跟着的居然是米奇。米奇的头发软塌塌地耷拉着,双手拢在身后,见到我,他像是吓了一跳。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笑容,这和他在学校的样子大相径庭。
在学校的米奇成熟得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他阳光,拥有决断力,在他身上几乎没有什么坏情绪。他瞧着像一个假孩子。不过外婆说,不是所有快乐的人都戴了面具,也有人天生是乐观派。
我把米奇归入乐观派别中,谢小枞是怪诞派,史莱克是熊孩子派,我是中立派——当然,我只把这个归类偷偷和外婆聊过。
但是外婆说:“你永远不要轻易去判定一个人,判断一件事。”
那时候我没明白外婆这句话的含义,直到今天一脸沮丧、仿佛被阴霾笼罩着的米奇出现在我的面前。
米奇怏怏地,他跟着我和周雅南一起回去,他捧着一杯冰奶茶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边。
男人坐在窗边,他最近看上去状态并不好。见到我的时候,他撑起上半身,大概是想拥抱我或者是抚摸一下我。不过最后他只是给了我一个虚弱而温和的微笑。
我不知道该如何和男人相处。
妈妈对这件事几乎不发表意见,我和外婆讨论时,她静悄悄地坐在一旁,就像一个影子。这个男人给了她一段美好而不道德的爱。每个人都不应该贪恋这种美好而选择了“不道德”
的行为。妈妈为此而深深自责。妈妈和男人九年没见了,当周雅南来恳求让我去陪男人的时候,妈妈挣扎过,但是她最终同意了。
每一次开车送我去男人那里的时候,妈妈总是显得特别沉默。
车里只有音乐的旋律在孤独地回响。
妈妈把“要不要和男人(从出生就没见过一次的血缘关系上的爸爸)见面”的选择权交给我,我猜她是因为觉得错误在于那一段不道德的婚外恋关系,但是她不能剥夺一个男人想见自己的儿子,或者一个儿子想陪伴爸爸的权利。
每当妈妈沉默的时候,我都会想要抱一抱她。
我从朴街23号回去,妈妈从来不问我在那座小洋楼里做什么、见了谁、和男人怎么相处。
坦白讲,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和一个生病的大人打交道。
“要不你带本喜欢的书读给他听吧。”这是外婆的建议。
这个办法真好,我们既不必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又可以避免“聊得太多牵绊太多”的两难局面。
《熊镇》和《牧羊少年奇遇记》都是周雅南推荐的。
男人喜欢什么书,我那同父异母的姐姐、高中女生周雅南更有发言权。
有一些字我不太认识,当我遇到不认识的字的时候,我就会停下来,男人就会探过头来,告诉我那个字的读音。
有时候他用五六种语言读一个字或者一个句子,我就跟着学。这样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一个月里的第二、三周的周日下午我都会准时出现在朴街23号。我和外婆聊过许多23号的事情,外婆从来不问,她只是倾听。她没说过男人一句坏话。
“人的好坏我说了不算。”外婆说。
“那谁说了算?”我问。
外婆皱了皱眉:“一个好苹果或是一个坏苹果上帝说了也不算,更何况好人和坏人呢?”
外婆的处世哲学总是很酷,但也许外婆在许多人眼里只是一个思想古怪的老太太。
“外婆你喜欢谢小枞是不是因为你们的思想在同一个频率?”
“什么频率?”
“怪人频率。”我一边笑一边跑开了。
外婆也笑了,她若有所思地说:“我们都很古怪,只不过我们中的一些人更擅长隐瞒。”
“隐瞒自己的古怪,假装成正常人吗?”我问。
“可以这么理解吧。”外婆说,“其实,这是一部电影的台词,电影总是在演绎人生。”
谢小枞擅长古怪,史莱克靠近古怪,而米奇肯定跟古怪沾不上边——即便是这一个周日下午这个心事重重的米奇。
外婆来接我的时候,米奇也跟着一起出来,我们去了朴街后边的河边。
许多钓鱼爱好者来这儿垂钓。有些人带着桶,有些人则不带,钓上了的鱼最终都放回溪流里。
米奇高兴了一些,他看鱼咬了钩就大呼小叫起来,他还蹲在岸边朝着水里的鱼大喊:“快跑快跑,要不就要被做成晚餐了!”可是没一会儿他又闷闷不乐起来。
我坐在草地上的时候手指像是被什么叮了一下,我跳了起来。
外婆连忙过来看,原来是我的手按到了一种带有小刺的野草枝,我向外婆撒娇,外婆又拿出了那一套哄小孩的把戏,她先是佯怒指责了一下野草枝的小刺,又给我的手指呵着气,念咒一样地说“不痛不痛”。
这本是很平常的事情,但是米奇居然怔怔地看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灰沉。
他说:“只是扎了一下手指,你这样撒娇不丢脸吗?”
“小孩子撒一下娇有什么好丢脸的。”外婆笑着回答。
“可是——”
我奇怪极了。头磕到了椅子、手指被机器人玩具夹了一下、骑自行车的时候膝盖摔破了……这些时候赖在外婆、妈妈身边流一下眼泪撒一下泼不是很正常吗?
米奇没回答我,他拧过头走了。
我追了上去。
“要不我们来赛跑吧,看看谁先跑到……那一棵香樟树。”我指着不远处。
相思树的枝条繁茂,叶片细碎,而香樟树枝干粗壮,叶片在风中沉默不语。
我知道米奇的百米冲刺成绩仅次于史莱克,尊重对手一贯是我的作风。
我双脚后蹬,膝盖发力,向前奔跑。
米奇什么时候摔的我并不知道,当我站在香樟树下摸着那粗糙的树干,来不及为自己的胜利欢呼,回过头看到米奇在外婆的怀里,像受伤的小动物一样发出呜呜的叫声。
我往回跑,看到了米奇的眼泪,像是一场暴雨滂沱。他肯定不是因为摔痛了哭,而是在为一些什么事而哭。
人类的眼泪是另一种语言,只要你认真倾听便能明白。
我和外婆等待着米奇从雨幕里走出来。
我喊米奇来看大青虫,因为外婆说过,“转移注意力也是减缓痛苦的方式”。
米奇的眼眶还是红的,但是他让大青虫爬上了他的手心。
最后我们把大青虫放到了树叶上。
米奇趴在地上,小小声地说:“回家去吧,大青虫。”
回程的路上,外婆走在前面,我和米奇走在了后面。
米奇和我都提着一个装着鳑鲏鱼的小袋子,水在透明塑料袋里**漾。
米奇对小鳑鲏鱼的珍惜就像是钢铁侠对他的钢铁战服一样。
一共有七条鳑鲏鱼,我把四条的那一袋给他,他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好说:“你分到的是一家四口,我这边是三个好朋友,恰恰好哦。”
米奇接过四条鳑鲏鱼的袋子,有一瞬间呆怔,他的眼眶又要红了。他把头侧到了一边,慢慢地说:“苏乐乐,真羡慕你呀,你有爸爸、有妈妈、有姐姐,还有外婆。”
“啊。”我停了下来,看着米奇,“你这么说好像没错,可是——”
“可是什么?”
“我和妈妈、外婆住在一起,那个男人和周雅南、周雅南的妈妈住在一起。”
“我被你这话绕晕了。”米奇张大了嘴巴惊讶地看着我。
“我是今年才见到了男人,他生病了。”我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这件事,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明白该怎么说。”
米奇握住了我的手,他的一只手提着鳑鲏,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我,一直走到了他家。虽然都住在朴街,但是米奇家有十座男人的小洋楼那么宽。
米奇站在高大的镂空铁门前,轻轻地说:“我们一起做火山爆发的科学实验吧。”
米奇睁着大大的眼睛,光线在他的身上笼上一层薄雾,他的身体里像是还住着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小男孩,一个和学校里的米奇完全不一样的小男孩。
我点了点头。
微笑一下子像藤蔓爬满了米奇的眼睛——那样容易获得却又无比灿烂的笑容,可以融化这个世界。
“外婆,人为什么会有‘快乐’或者‘忧伤’这些情绪?”在回程的路上,我问外婆。
晚霞像一面皱巴巴的锦旗倒挂在天边,外婆的脸在橘色光线里显得特别柔和。
一只昆虫从树丛中跳出来,我的双脚在下一瞬间踏过了这片树丛。
“人类要是没有了情绪,那不就成了冷冰冰的机器了吗?”
“那能不能只有快乐呢?”
外婆想了一想,说:“生而为人,就有喜乐忧惧。这是世界的运行规律,我们只是这规律中的一个小分子而已。不要惧怕忧伤,我们可以在心里给它们开一个陈列室,把它们都一一排放进去。”
“那快乐呢?”
“快乐不用陈列,快乐就直接放在脸上就好了。”
“米奇把快乐放在脸上,但其实他并不快乐。”
外婆摇了摇头:“钻石除了闪闪发光,事实上一点用也没有。假的快乐就像闪闪发光的钻石。”
“我可以帮米奇找真的快乐吗?”
“人生是一场和自我的赛跑,你可以帮助米奇,但快乐必须由每一个人自己去寻找。”外婆慢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