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好的安慰是若无其事(1 / 1)

这是一个充满诡异氛围的家。

周雅南对待苏乐乐的态度,状似亲昵,却不是家人般的亲近。

女主人没有出现,即使客厅的蕾丝窗帘和那束插在清水里的莲花都在含蓄地表达着女主人的审美情趣。

男主人呢——那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坐在一把摇椅上,天气已经够热了,可他裹着一件袍子,脸色灰白,瞧着倒像一只北极里饿得只剩皮包骨的熊。

周雅南给男人盖上了一条编织毛毯。

苏乐乐坐在旁边,他的身形小小的,一撮头发垂到了他的额前,像一只小鸟儿的翅膀。

苏乐乐念书给男人听。

他念的是《熊镇》,这本书讲述了生活在熊镇的人们的故事。

苏乐乐念到了打冰球的男孩那一段:“在满七岁的那年冬天,他脸部冻伤严重,即便到现在,当你贴近他时,仍能看到他颧骨上的那两个白斑。那年冬天的一个下午,他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真正的联赛,在最后读秒阶段,他对着无人防守的球门射去,却未能命中目标。熊镇小将们以十二比零获胜,凯文一人包揽所有得分,但他却不满足……直到黎明时分,有人才发现:凯文并未躲在树丛间,而是站在下方湖畔的冰层上……从那场比赛中错失最后一次射门的角度,一小时接一小时地不断射门。他们将他扛回家时,他发狂般大哭。此后,那两个白斑再没消退……”

男人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在听,他干涸的眼睛有时候专注地望着苏乐乐,左边嘴角微微地翘起,露出一个无法察觉的微笑。大部分时间,他靠在摇椅上,闭上眼睛,安静得仿佛一具没有任何生命迹象的躯壳。

他咳嗽了起来,惊天动地地,似乎要把他的肺、他的心脏、他呼吸进去的空气都咳出来。

周雅南焦虑地站起来,身体的阴影投射在男人的脸上。

男人咳了一阵,终于渐渐地平息下来,但他的胸口仍起伏得非常厉害。

苏乐乐停下了念书,担忧地看着男人。

“没事。”男人喘了一口气,他的声音尖细得像松针,“今天就念到这儿,乐乐,谢谢你。”

“打冰球的男孩从不放弃希望。”周雅南说。

“他有执着的信念。”苏乐乐接下去。

男人微微一笑,露出了“我什么都懂”的表情。

这是一个温和的爸爸,和米奇想象中的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这个爸爸病恹恹的,是没了根系的植物。还有周雅南是个女孩,只不过她剪了很短的头发,打扮中性而已。女主人不见踪影,这一点也有些奇怪,但一切都没有苏乐乐的外婆只站在门口并不踏入花园一步更加稀奇古怪。

外婆穿着手缝的深蓝色上衣,脚踩一双黑色绣花鞋,身材瘦小,站在阔叶植物后就像一只小甲虫。

星星一见到外婆就兴奋地冲过去,在外婆的脚边绕着圈。

外婆伸出手拉住了苏乐乐,另一只手自然地拉住了米奇。

米奇的掌心冒出了汗,他还从来没被一个女性这样牵着手过。

“米奇这个名字好有趣哦。”外婆笑眯眯地说,“有着大大的圆耳朵的米老鼠,一想到就会忍不住开心起来。”

外婆脸上皱纹丘壑分布,她一笑,所有的皱纹都像顽皮的小孩动了起来,鲜活生动得很。

有些老者的皱纹让人感叹岁月的无情,可外婆的皱纹是岁月的恩赐。

米奇的目光和外婆的眼睛相遇,外婆朝着米奇挤眉弄眼,做出了滑稽的表情。

“陌生人和陌生感”像云层一样被阳光驱散去。

“其实我是姓米,奇是因为我爸爸希望我成为一个神话、一个奇迹。”米奇说。

“一个要当‘奇迹’的小孩。”外婆同情地望着他。

苏乐乐吐了吐舌头:“为什么大人要把期望强加在小孩身上?”

“有这样期望的大人心里都住着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外婆说。

“你要回家去了吗?”苏乐乐问米奇。

米奇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我要跟你们在一起。”

“外婆,那我们去河边玩一会儿吧。”苏乐乐摇着外婆的手臂。

“好啊。”外婆点了点头,问米奇:“要不要一起去河边?”

米奇在这儿住了那么久,竟然不知道这条街道的不远处有一条河流。

河岸的两边是一种夏天会开整片小黄花的相思树。

河岸的两侧有一些人在垂钓。

外婆和苏乐乐常来,他们和垂钓者打着招呼,一边走一边看垂钓者的鱼桶,听他们说鲑鱼爱吃哪一种牌子的鱼饵。

阳光被相思树叶挡住了一部分,但是地面上的温度仍然非常炙人。

不一会儿,大家都满头大汗。苏乐乐嚷嚷着好热,却又吊着外婆的手臂不肯撒开。

“你这猴子。”外婆骂苏乐乐,责令他自己走。

“要是我是猴子,那你就是猴外婆。”苏乐乐大声地说。

“猴外婆怎么啦?”

“猴外婆有一张猴屁股脸!”苏乐乐笑嘻嘻地从外婆身边跑开,做了一个鬼脸。

外婆摇了摇头,她的眼睛里摇下了一大片细碎的金光,晃得米奇的眼睛都花了。

这个下午是如此短暂,短暂得像一个虚幻的梦境,斑驳的光影穿过树下的小路、河水、钓鱼的人,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米奇从不知道,小孩和大人的相处可以这样自由轻松。苏乐乐可以提要求,可以跟外婆开玩笑,可以做一个放肆的小孩,也可以做一个有主见的大人。

“要不我们来赛跑吧,看看谁先跑到……那一棵香樟树。”苏乐乐拉住了米奇,指了指五百米外的一棵香樟树。

这棵香樟树在一片相思树里是这样地显眼,几乎一眼就能认出来。

“那我就来当裁判。”外婆站到路边,举高了手。

“真幼稚。”米奇这么想,可是当外婆的手落下时,他却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风像海浪一样涌动起来,叶子的喧哗充满了耳郭。

米奇跑得飞快,他很快就领先了苏乐乐。他感到骄傲在心腔里震动,终点就要到了,他要赢了!就在这时,他蹬起的右脚踢到了一截枯枝,还没等他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就被绊倒在了地上。苏乐乐从他的身边轻盈地蹿过,像一只快乐而无所忧虑的小鹿。

我要输了,米奇的心脏处被一股酸楚包裹着,他感到难以承受的伤心,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眶红了。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新的荒凉。”如果现在有人把这句话送给米奇,那就是他此时的状态,但这时候他只是感到没来由的难受,他站了起来,朝着和苏乐乐相反的方向跑去。

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一头撞进了后边的外婆怀里。也有可能是外婆拦住了他。他在外婆的怀里挣扎,把眼泪鼻涕擦到外婆的衣服上。

苏乐乐越过了终点又跑了回来,他关心地问:“摔痛了吗?”

米奇咬着牙,把头偏向了一边。

“难道是因为被我赢了?”苏乐乐话刚一说出口,就自己摇着头自语,“你肯定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米奇几乎是吼着说出了这句话。伴随着这句话喷发出来的或许还有滚烫的岩浆、伤感、不平、愤懑和怀疑。

米奇哭得稀里哗啦,要是换成别人,或许会安慰他,但是外婆不是“别人”,外婆是外婆。她放开了米奇,苏乐乐静悄悄地坐在一旁的路边,背靠着相思树。

“为什么我们不去帮米奇?”

“安慰他,让他别哭,坚强起来,就是帮他吗?”外婆摇了摇头,“一个人号啕大哭时最需要的是安静。默默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

苏乐乐想起了粉红色裙子老太太,他说:“外婆,有一个很可爱很毒舌的老太太说,一个人想哭的时候最好有可以让他依靠的肩膀。”

“那你现在过去给米奇做依靠的肩膀。”外婆微笑着说。

苏乐乐望向了米奇,犹豫了一下:“现在好像不适合过去。”

“为什么?”

“打搅一个人的眼泪是一件不礼貌的事情。”

路边的一棵小灌木的叶子上爬出了一只青虫。

这只青虫长得真特别,头部扁平而小,毫无特色,尾部却有两根像是触角一样的茸刺,类似于眼睛的椭圆形图案。

这是一种进化。在危险的大自然中,每一种生物都有保护自己的本领。比如这条软绵绵的大青虫将尾巴伪装成头部迷惑敌人。

外婆和苏乐乐的聊天内容一字不漏地钻进了米奇的耳朵里。他竖起耳朵专注地“偷听”这对祖孙的聊天,眼泪渐渐就止住了。当最后一滴眼泪干涸在脸颊上,米奇生出了一种羞耻感,他站了起来,想要不动声色地溜走。

“米奇,过来看这条大青虫呀。”苏乐乐抬起头,大声地喊。

反正去看一下又没什么损失。这条大青虫真的那么奇特吗?米奇别别扭扭地走了过去。苏乐乐挪出了一个位置给他。

那条大青虫在树叶上缓慢地爬行,看上去真的像是在倒退行走。

在回程的路上,一个垂钓者送了他们几条用小袋子装着的鳑鲏。

米奇分到了四条,苏乐乐分到了三条。

“你分到的是一家四口,我这边是三个好朋友。”苏乐乐这样解释这个“不公平”的分鱼方式。

鳑鲏是一种鱼鳞呈灰白色的小鱼,只有两个手指大,看上去平淡无奇得很。米奇家客厅的大鱼缸几乎有一面墙那么大,养着金龙鱼和罗汉鱼。

在很多天很多天之后,爸爸在米奇卧室里的一个小玻璃鱼缸里看到了这几条鳑鲏,他皱了皱眉:“这么丑这么小的鱼——”

米奇没有抬头,他的心里第一次波澜不惊,他再不想为了讨好爸爸而把鳑鲏藏起来,不想透过爸爸的眼睛去看世界。他没有了那种患得患失的感觉。

一尾鳑鲏从水里跃了起来,跳过了水面,尾鳍高高扬起,头落入水里,溅起了点点水珠。

米奇站在爸爸的身后,但是他就像是站在一片海滩上,眺望着远方,那里薄雾迷蒙,一座巨大的岛屿在雾气后露出轮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米奇想要去看看。现在他没有那么害怕了,他可以不用一直站在爸爸的阴影里。

他想起了河岸两旁一排排相思树中的香樟树,它是那样的不同,可是它在这一片景色中却又是那样的和谐,它向着天空伸展,把每一片树叶举到了高处。

——下次再和苏乐乐一起比赛谁先跑到香樟树下,要是输了、摔了,也不用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