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面馆就在公园大门的斜对面。正午的时候人很多,我们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位置。
我们哄着老太太取下了黄手环,在里边的夹层找到了纸条。
听得出来大姐姐的声音很焦急,但她没有对我们发脾气。
在吃面的过程中,老太太一直安安静静的,后来面吃到了一半,她就靠在座椅上睡着了。一条面条从她的嘴里溜出来,谢小枞踮高了脚用筷子夹出来。
老太太一睡觉就打呼噜。
我打赌我并没有怀疑老太太的意思,但我还是从她的手上抽出了那张报纸。
我们三个人把报纸上的寻猫启事那个小豆腐块看了很多遍。
“没啥问题。”史莱克闷闷地说。
我放下了报纸。一个服务员端着蛋糕从我们旁边经过。我想看看自己还剩多少钱,够不够买蛋糕。就在我看到纸币上的数字时,我丢下了钱包,抓起了报纸。
“怎么了?”谢小枞问。
我指着报纸最上方小小的一行数字,大笑了起来。
“这是一张三个月前的报纸!”史莱克跳了起来,说,“我早知道有问题。”
“所以假山里的那只猫咪不是Harry。”谢小枞双手交叉在胸前,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去一下厕所。”
她站了起来,朝着人流熙攘的面馆南侧走去。
她的背影又孤独又倔强,像一棵受过伤的小树。
一个男人经过,碰到了老太太。老太太醒了过来,她朝男人大声地嚷嚷:“你这只粉红豹,撞到人不用道歉的吗?”
那个穿着粉红衬衫的男人并没有听到,径直走了。
老太太拿筷子狠狠地一戳面碗,“呼噜呼噜”地又吃起了面。她吃光了一大碗面和一盘牛脚趾肉,谢小枞还没回来。
“谢小枞不是躲在厕所里哭鼻子吧?”
“成年人都不哭鼻子。”老太太一本正经地说,“因为没有手帕和可以依靠的肩膀。”
“我去找一下她。”我站了起来。
“你可以进女厕所吗?”史莱克挑了挑眉。
“这倒是个问题。”我还没想出办法,突然看到对面坐着的史莱克眼睛直了,他的五官皱到了一起,变成了一颗风干的果实。他只愣住了几秒,而后整个人跳了起来,推开了桌椅,炮弹冲出枪膛一样地射了出去。
我拉了一下史莱克的衣角,没抓着。
史莱克像一阵风一样卷了出去。老太太“嗬嗬”地笑了起来,跟着史莱克跑了。她的身躯庞大,但动作却出奇敏捷。
我只好追了上去。
史莱克朝着公园的方向跑得飞快。
老太太腰间的橘红色丝巾飘飞着。
夏日炙热的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面馆里的人们对着我们指指点点,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疾速的奔跑让我的耳朵里发出了飞机降落的轰鸣声。
史莱克终于停了下来,他站在了公园里的一个亭子旁边,眼睛空茫,脸色灰白,就像是刚刚被人扔到了悬崖边一样。
老太太蹲在旁边喘气:“你跑什么跑?是有怪兽还是有外星人?”
史莱克没有理会她。老太太有些失望,但是她还是没放弃,东张西望地寻找着什么。
我看着史莱克:“你在做什么?”
“我刚才看见他了。”史莱克咬牙切齿地说。
“谁?”树上正在掉成熟的小果子,是一种干瘪的、手指甲大小的果子,一颗一颗地掉下来,像是在下雨,发出“啪”“啪”“啪”的声音。
在这些声音里,我听到了史莱克的声音——我好像看到那个人渣了。
那个人渣?和别的女人一起私奔的史莱克的爸爸?
“你确定吗?”
“或许不那么确定。”史莱克双手交叉放在了脑后,仰头望着天空,一颗果实“嗒”的一声打在了他高高仰起的脸庞上。
史莱克低下了头,眼眶红了。
“我知道你很难过。”老太太突然把手放在了史莱克的肩上,严肃地说,“如果你难过,你可以哭的。”
“你不是说没有手帕和肩膀不可以哭的吗?”
老太太拉住了我,对史莱克说:“你的面前不是有一个可靠的肩膀吗?”
史莱克抬起头,恶狠狠地说:“我才不会为人渣哭!”
“没关系的,每一滴落下的眼泪都会被天使带回天上。”
老太太有些温柔地摸了一下史莱克的头发,又侧着头朝向我,用很大的声音和我说悄悄话:“这个大块头蠢小子为什么要难过呢?”
我真想捂住史莱克的耳朵。
我们一边聊一边走,又走回了那座假山的旁边,假山旁树影幢幢,一个男人从假山中钻出来,警惕地望着我们。
这个男人并不年轻,一头灰白的头发软塌塌地趴在头顶上。他穿着一件干净但并不合身的上衣,瘦骨嶙峋,行动迟缓,朝我们望过来一眼后又匆忙地把眼神移开。
我们已经走了过去,但是老太太停了下来。她困惑地说:“女孩——”
“什么女孩?”
“把铲子戴在头上的女孩。”
“你是说谢小枞吗?”我脱口而出,但是立刻又意识到老太太并不知道谢小枞的名字。
“那不是铲子,那是独角仙的嘴。”
“你看。”史莱克拉了拉我的衣袖。
在我们的右手边,一丛蕨类植物上挂着一个人偶——谢小枞的爸爸人偶。
史莱克走了过去,把人偶小心地拿起来,放到了自己的衣兜里。
我和史莱克面面相觑。
“女孩——”老太太甩开了我们的手,走到了假山边,她脱下了自己的鞋子,想了一想又穿上了,然后在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朝着假山的缝隙扔了进去。
“谢小枞在假山里?”史莱克狐疑不定地问。
那座假山颜色灰沉,黯淡无光。我们还记得里边的秘密基地和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暹罗猫。但是谢小枞没有理由在这儿呀。
老太太又捡了好几块小石头,一个一个扔柿子一样扔进了假山缝隙中。
那个流浪汉又一次探出头来,声音嘶哑:“你们在干什么?”
老太太若无其事地搓了搓手,就仿佛石头不是她扔的一样置身事外。
“谁扔的石头?”流浪汉气势汹汹地又问了一次。
“他。”老太太指了指史莱克。
史莱克跳了起来,怒瞪着老太太:“你血口喷人。”
老太太笑眯眯地、讨好地朝向流浪汉道:“等我帮你教训这个不听话的小子呀。”她又朝假山挪了好几步,在靠近流浪汉时突然说:“你为什么抓那个女孩?”
这个问题问得极其突然,流浪汉恼火地回答:“她放走了我的猫。”
史莱克完全没办法镇定了,他一头钻到了假山缝隙里。
流浪汉挡着,面无表情地说:“拿猫换人。”
流浪汉冷冰冰的眼睛又空洞又可怕。
老太太无奈地点了点头:“那好吧,我们去找猫。”她一手拉住了我,一手拽住了不情愿的史莱克。
“到哪里去找猫呢?”史莱克烦躁地说。
“为什么要去找猫?”老太太诧异地问。
“你不会是忘记了……头上戴着铲子的女孩被流浪汉抓住的事情了吧?”我试探着问。
“我从前是一个舞蹈演员,总是主角的替补。”老太太答非所问,“我练习得非常刻苦,脚趾膝盖常常淤青红肿,不知痛感,我都没有放弃过。后来导演让我去演第二配角。我一开始不想去,可是再不演戏就没上台的机会了,我做了正确但违背本心的选择,然后我这一生就没再演过主角。”
“我们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史莱克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老太太的话。
“听不懂没关系,这一次我要当主角。一个放走笼子里可怜的猫的女孩值得我为她这么做。”老太太说。
“你想出办法了?”我将信将疑地问,没办法,老太太和“靠谱”这个词搭不上关系。
老太太在我们的耳朵边吧嗒吧嗒地讲了一通。
“我觉得这办法不大妥当。”我迟疑着说。
“那你们有别的办法吗?”老太太反问着,“没有就听我的。”
老太太往前走,橘红色丝巾被气流吹得翻卷。她冷静地走到了假山前,大声地喊:“出来出来,你的猫在这儿——”
流浪汉从假山缝隙钻出来后,老太太扑了上去,她用她的手臂紧紧地箍住了流浪汉。
流浪汉满脸涨红,脸上五官都变了形:“你在干什么?”
老太太抱住流浪汉,却对我们大声地说:“快!快!”
我先钻进了假山缝隙里的密室,谢小枞果然在里边,她的双脚和双手被绳子绑住了。我拿了密室里的一把刀挑开了绳子,把她推到缝隙外。
“谢小枞你这个大笨蛋。”史莱克骂她,却牵了她的手,朝着公园外跑。
我们用尽全身力气奔跑,风从我们耳边吹过。身后老太太和流浪汉在草地上滚着。老太太一直没放开流浪汉。
我们跑到了公园外的面馆,那里的人流带来了一种安全感。
“你怎么那么傻?”
“猫也好,鸟也好,都不应该被关在笼子里。”谢小枞咬着嘴唇。
“你闯了祸了知不知道?要是老太太……”
我们瞪着公园大门。
老太太正从大门处跑出来,她的橘红色丝巾被扯松了,像一条毛毛虫在她的腰间蠕动着。她丢了一只鞋子,跑起来姿势非常奇特,却一点儿也不慢。
流浪汉跟在后面,和老太太相比,流浪汉显得更狼狈,他的头发乱蓬蓬地东歪西倒着,裤子上的皮带掉了,所以他不得不一只手扯着裤子,这让他跑得并没有那么快。
老太太穿过马路,跑进了面馆。
我、史莱克、谢小枞站在面馆门口欢迎她。
史莱克使劲地鼓着掌,手都拍红了。
谢小枞扑到了老太太怀里,紧紧地拥抱着老太太腰间的一圈肥肉。
流浪汉在马路的对面恶狠狠地瞪着我们,就像是一条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
史莱克挺起了胸膛,和流浪汉对峙。
“和一个坏蛋较真也会变成一个坏蛋的。”老太太用力地拍了拍史莱克的头。她昂着头,像一个万人簇拥的主角一样骄傲地走进了面馆。
流浪汉仍在马路边徘徊,不过没多久温柔姐姐来了,她开着一辆白色的轿车。
我们从面馆出来,直接坐上了车。
流浪汉被抛在滚滚车轮后。
姐姐送我们回家,史莱克和谢小枞住在同一条街道上。
谢小枞下车时,一个女人站在小区门口等她。女人穿着超市工作人员的黄衣服。谢小枞指着白色轿车时,她露出了一个感激的微笑,朝我们点头示意。
“我们是风,我们是大地,我们是主角。”在我下车的时候,老太太对我眨了眨眼睛。
“很抱歉,奶奶给你们添麻烦了。”温柔姐姐不好意思地致歉。
“不是,奶奶救了我们呢。”
我下了车,用力地挥手,一直到白色轿车开出了视线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