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在墓区间的小路上,路面上的砖有些老旧了,一些新修补上去的水泥砖明显和其他的砖块颜色不一样。谁都会瞧得出这不是艺术的修补,而是考虑实用性的修补。
史莱克心事重重,他欲言又止地看着我:“你连爸爸也没有?”
“我从小和外婆、妈妈一起生活。”
“那你没找过爸爸吗?”
“当然找过。”怎么可能有小孩不找爸爸的?四岁的我在幼儿园学会了爸爸这个词。有一双松鼠眼睛的老师让我们画主题是“一家人“的图画。我把外婆画得很高很大,像一棵甜橙树,妈妈和我靠在树下。
“这是爸爸吗?”松鼠老师指着大树问我。
“这是外婆。”我回答老师,“可是爸爸是什么?”
“爸爸就是爸爸。”
“爸爸有大胡子。”
“爸爸每天都要去上班。”
“爸爸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
“爸爸带我去大海游泳。”
“爸爸是大灰狼,老吓唬我。”
小朋友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他们的脸上有一种奇异的表情,像是我吃到了街角老林家的棉花糖,舌尖舔到软绵绵的糖块的那一瞬间的满足。
那种表情或许还可以形容为“爸爸=拥有不可思议的魔力”。
这让我很困惑。“b-a-ba”——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词汇,能有那样巨大的力量吗?
松鼠老师搂住了我,说:“可怜的小亲亲。”
小亲亲是指我,但是没有爸爸就等同于可怜吗?
下午放学外婆来接我的时候,我站在幼儿园门口的七里香边。浓郁的花香袭人,我揉了揉鼻子。大概有一个手掌数字的孩子是“爸爸”来接他们的。跟穿着高跟鞋和鲜艳裙子的妈妈们不一样,爸爸们头发短短的,脸上的棱角也更坚毅,看上去严肃而不好说话。
外婆和妈妈都是女性,爸爸和我一样都是男性,那么我可以成为我们这个家庭的“爸爸”。我是这样想的。
晚餐的时候,妈妈说:“小宝贝,吃鱼肉吗?”
我认真地说:“不要叫我小宝贝。”
“那叫你什么?”妈妈好奇地问。
“叫我爸爸。”我高高兴兴地回答。
妈妈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凝固,之后她慌慌张张地离开了餐桌,她跟外婆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
我从来都不想得到一个关于爸爸的解释。
任何需要解释的事情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伤害,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为之。
外婆拿出了一本相集,里边还没有我,但有年轻的外婆。
她穿着一件胸口打了蝴蝶结的枣红色连衣裙,坐在一只木椅子上。一个小女婴被外婆抱在手里,外公站着,手搭在外婆的肩上。
“这个小女婴就是妈妈小时候。”外婆摸着照片,非常烦恼地说,“你妈妈小时候真是很厉害的小孩,夜里总是哭,闹着我起床抱她,我常常眯了一会儿眼天就亮了。”
“妈妈不乖。”我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的外公,也就是你妈妈的……爸爸。”外婆指着外公说。
“那外公也是我的爸爸吗?”
“外公是外公,爸爸是爸爸,人类的每一个称呼都有着不同的含义,就像大丽花是大丽花,小茉莉是小茉莉,你就是你一样。”
“那我不能是爸爸吗?”
“能,以后有一天你会成为爸爸的,到时候你会有你的小孩,你就是你的小孩的爸爸。”
“所以爸爸只是属于小孩子的。”我困惑地问。
“不,大人们也有爸爸。”外婆抚了一下额头。
“真复杂。”我皱着眉说。
“也没有那么复杂。你还记得阿布吗?”外婆说。
那当然记得。阿布是一只纯黑色的、绿色眼睛的猫。外婆给它做了一个花园小屋,拿逗猫棒一挥,它就会跳起来,锲而不舍地碰顶端的小绒球。阿布很招人喜欢,没有人会不喜欢它。一只流浪的野猫也喜欢阿布。野猫在墙头走着,也不四处张望,最后就坐在开着凌霄花的墙角,看着阿布“喵喵喵”地叫了几声。
外婆敞开门让野猫过来。“反正养一只猫是养,两只猫也是养。”但是野猫傲娇得很。有一天阿布和野猫一起不见了。
几个月后阿布带着三只小猫咪回来了。小小的、软绵绵的三只小猫咪太可爱了。我把自己的珊瑚绒睡衣做成猫窝垫,每天都去看它们。不过阿布和小猫咪只回来了一个星期,有一天晚上一只公猫在我们家墙上叫了大半夜,在我生日的早上,它们又消失了。
我终于相信昨晚听到的猫叫是来自于那只野猫。
“阿布是小猫咪的妈妈,那只野公猫是小猫咪的爸爸。”
外婆告诉我。
“小猫咪的爸爸?”
“阿布妈妈、公猫爸爸、小猫咪,它们就是一个家。”外婆试图让我理解,“但不是没有爸爸就不是一个家。外婆、妈妈、你,我们也是一个家。”
就是这样,我模糊地理解了“爸爸”的含义。
我把这些事告诉了史莱克。
史莱克重重地吸了一口气:“你从来没见过你的爸爸吗?”
“要讲见到他的故事可更长呢。”
一直走在前边的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她大声地说:“好故事从来不会让人听得耳朵生茧子。”她坐在了路边的墓碑前,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于是,我只好把妈妈小茉莉爱上了她的老师的故事讲了一遍,又把周雅南来找我的故事讲了一遍,最后我讲了我和男人的旅程。
“你哭了吗?”老太太戳了戳我的手臂。
“我没有。”我摇了摇头,“是你老花眼看错了。”
“不,你真的哭了。”史莱克大概很擅长雪上加霜。
好吧,我承认,讲到男人躲在酒店厕所吃药的时候,我的心里突然冒出了一股酸涩的气泡。
“那个男人生病了吗?”
“是。”
“生了什么病呢?”
“他的肝不太好,我外婆偷偷告诉我的。”
“会死吗?”史莱克又问。
“废话。”老太太伸手拍了一下史莱克的脑袋,“谁都会死,没人能跑得过死神。”
事实上,是老太太帮我解了围。
男人会死吗?他死了我就和谢小枞一样是一个“爸爸去世了”的小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史莱克的问题。
“我们应该去揍那个男人一顿,现在就去!”老太太说。
“为什么?”
“那个男人让你变成一个有爸爸和没爸爸没有区别的孩子。”老太太认真地说。
“打人不是解决问题的方式。”我摇了摇头。
“没有你那么圣人!如果我见到……他,一定会狠狠揍他一顿。”史莱克咬牙切齿地说,“别误会,我说的是和别的女人私奔的爸爸。”
“就是嘛,总不能让犯了错的人一点代价都不付出。”老太太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走在了前面。
史莱克拉住了我的手,跟了上去。
“喂!喂——”谢小枞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她从一块墓碑后跳了出来。
史莱克看了谢小枞一眼,谢小枞哼了一声,头侧向了一边。史莱克也哼了一声,头扫向了另一边。
可怜的我站在他们中间。
“你们要去哪里?”谢小枞问我。
“去哪里也不带上你。”史莱克冷笑着说。
“谁跟你说话了?”谢小枞愤怒地盯着我——右侧的史莱克。
“我又没跟你说话。”史莱克朝着我——左侧的谢小枞大吼。
我真想从这两个幼稚的小鬼身边走开。
“好啦好啦,你们听。”老太太从一棵树上摘下了一片树叶,将树叶放在了嘴边,“我教你们吹叶子吧。”一片树叶一片歌,像鸟儿鸣叫般的声音——“啾啾”“啾啾”,从老太太嘴边的树叶闯**了出来。
“我知道吹叶子的原理。叶片就像是簧片,口腔就是共鸣箱,这是模拟了口琴的吹奏。只要你会吹口琴,吹叶子一点也不难。”谢小枞也摘了一片树叶,凑到了嘴边,她吸足了气,小口一张,“噗噗噗——”
“你这是在放屁吗?”史莱克捧腹夸张地笑了起来。
谢小枞涨红了脸,她继续朝着叶片吐气、吹气,把叶片吹得哗哗作响。除了噪音之外,她什么悦耳的声响都弄不出来。
史莱克嘲笑着,谢小枞突然隔着我,从我面前伸出手戳了一下史莱克的脑门:“那你吹吹看啊!”
史莱克涨红了脸,摘了一片叶子,有模有样地将叶片含在嘴边,“嘀——”他居然吹出了一个降G的音调,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可是没等他得意起来,“噗噗噗——”这就是史莱克接下来吹的“屁”了。
“我比较有素质,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五十步笑百步。”谢小枞哼了一声。
大家干脆都不折腾叶子了,只听着老太太一路用叶片吹出各种各样的小鸟叫声。
我们走出了墓园,沿着墓园的出入道路一直往前走,坐上了公交车。谢小枞一拍脑袋,沮丧地说:“啊!我和姐姐一起去找你们,约好找到了你们就回墓园看门人屋子里——”她转向了史莱克,“都怪你。”
“嫁祸人的话你随口就讲出来了,真不得了。”史莱克气咻咻地说,“是你自己没脑子。”
“刚才我们从看门人那里经过,屋里没人。”我说。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哪里?”谢小枞问。
“去找……一个男人。”我迟疑着回答。
“一个……谁?”谢小枞追问着。
“很难讲清楚,总之就是一个男人。”
老太太早就把叶子扔掉了,她突然神秘兮兮地凑过头来,她的手上有一张报纸。她干枯的、鸡爪一样的手指点着一个大大的版面。一只短毛长腿的胖猫傲娇蹲着的照片几乎占据了整个版面。那是一则寻猫启事。
“我见过这只猫。”
“这是暹罗猫。所有的暹罗猫都长这样,你见到的可能是别的暹罗猫。”谢小枞理智地说。
“我记得的,是这个。”老太太点了点胖猫的项圈,“一个金色的项圈,上边有‘Harry’的标志。”
“Harry,是哈利·波特的哈利嘛,那它可能是一只魔法猫。”我开玩笑说。
史莱克翻了一个白眼。
“你知道邓布利多的恋人是谁吗?”谢小枞拉住了我的衣袖。
“不知道。”
“格林德沃,一个被囚禁的黑巫师。”
“那他们岂不是势不两立?”
“是的。”谢小枞遗憾地说,“那你知道《神奇动物在哪里》中的驺吾是什么吗?”
“驺吾?”我好奇地问。
“《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珍稀野兽,头上长着鞭子似的犄角,尾巴极长,长着獠牙,爪子锋利,身上有五种颜色,看上去很凶猛,其实是瑞兽。”
“你懂得真多。”我不由地说。
“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准备去参加《百科全书大挑战》。”
“百科全书大挑战又是什么?”
史莱克接上了话:“一档电视节目,让一群书呆子互相展示自己的孔雀屁股。”
老太太打断了我们的话:“不管你们在说什么,总之我们出发!去寻找哈利,然后我们可以得到——”
“一万块的酬金。”谢小枞扫了一下报纸上的数字,接着说下去。
“没错。”老太太兴高采烈地大喊,又把报纸卷起来塞在了橘红色的丝巾里,“我们应该买光今天的报纸,那样就只有我们知道这项任务。”
在下公交车时,史莱克拉住了我,皱着眉头说:“你觉得我们能相信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的话吗?”
我还没回答,老太太就愤怒地用她的手拍打着史莱克的后背:“我只是健忘了一点,没有什么老年痴呆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