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坐了一站的公交车,最终在会心公园停下来。
站在公园湖畔的柳树下的时候,老太太被一只蝴蝶吸引住了目光。她朝着蝴蝶追了过去,脚步笨拙,但是神情却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轻盈。
“喂,喂……”谢小枞大声地喊。
“喂,喂,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史莱克做了一个鬼脸。
“好啦好啦。”我只好又站在了中间,当起了灭火员。
史莱克找了一座假山躲太阳。
正午的阳光强烈而又毒辣。我们的身上好像被撒了芥末、辣椒酱,一碰到阳光就火辣辣地痛。
史莱克挡着眼睛:“所以那只该死的胖猫呢?”
或许我们应该去找一个阴凉干燥的洞穴大睡一觉,等到太阳下山再来寻找胖猫。当我们开始寻找的时候,就会绕着公园到处乱跑,大声喊着:哈利、哈利。这像是一个游戏,而不像是一次“寻猫启事”。
我被自己的想象逗笑了。
“我想说,我们真的能相信一个重度健忘症患者吗?”史莱克不满地说。
谢小枞推了一下史莱克。按道理来说,史莱克的体重是谢小枞的两倍,他们的力量悬殊极大,不至于谢小枞轻轻一推,就能把史莱克推倒在地,还翻了几个滚。可是史莱克恰好站得不稳,被谢小枞一推居然摔倒了(这里应该有一个捂脸的表情)。所以当史莱克滚入了假山缝隙,又从假山的一道缝隙处探出头来时,我和谢小枞都走了过去。
“你还好吗?”我问。
“你这个大笨蛋!”谢小枞说。
事实上我们俩的文字使用虽然并不相同,意思却是一样的,只不过谢小枞是委婉地表达了她的关心。
“一个洞穴。”史莱克在石头缝隙后站起来。
我和谢小枞挤进了这道缝隙,瞪着一个黑乎乎的洞穴入口发呆。
“这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入口吗?”谢小枞呆呆地说。
“你这想象力爆棚的小神经。”史莱克冷冷地说。
“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我向前跨了一小步。史莱克被我一挤,身体已经紧贴着洞穴了。
“喵、喵、喵。”
猫咪的叫声出现得很不是时候。我被吓得心跳漏了几拍。
“有可能是一万元吗?”史莱克说。
“没那么恰巧吧。”
话是这么说,但人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总相信自己那百分之一百错误率的直觉。不仅是我,史莱克和谢小枞都觉得假山这个奇怪的洞穴里藏着的是Harry。
“我先进去,如果那是一条掉入地心的通道,记得拽住我。”我开玩笑说。
不过史莱克狠狠地瞪着我:“这里谁最强壮?”
“你。”
“谁最勇敢?”
“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谢小枞扑哧一声笑了。
史莱克不说话了,他一个侧身,从洞穴入口钻了进去。谢小枞又紧张了起来,她的腮部线条绷得紧紧的,就像我第一次和她一起穿过三年级教学楼前时一样。
“放松你们的肩胛骨。”史莱克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这不是一个原始人洞穴,也没有熊在冬眠。你们可以进来了。”
我确定史莱克是让我们进去,可是当我和谢小枞挤进了这个洞穴之后,我们三个人让这个空间陡然变得极其狭窄,狭窄到可以用“磕头碰脑”来形容。
在我们的右侧,有一道天然的缝隙,从那里透进了仅仅可以让我们勉强看清这个地方的光线。
这个洞穴干干净净的,一床被子被捆得正正方方地靠在石头边,石头上钉着小铁钩,挂着毛巾、牙刷、漱口杯,还有一件灰黑色的西装上衣。
“我想我踩到了一个碗。”谢小枞的声音闷闷的。
我们想低头看,但是谁的身体也无法移动出这样“大”的幅度。
“这是一个狗窝吗?”史莱克说。
“这明显是一个‘人’窝。”
“那只猫咪。”
在这样狭窄的空间里,一叠书籍和报纸的旁边却有一个不小的铁笼子,一只耳朵尖而直立、眼睛为海洋蓝的暹罗猫被囚禁在铁笼子里。
“这只猫咪没有金色的项圈。”谢小枞说。
“可是这只猫咪好可怜,所有的猫咪、鸟儿、熊、猴子都不应该被囚禁在笼子里。”
“没错,这也是我从不喜欢动物园的原因。”史莱克大声地说。
我们三个人依次退出了洞穴。不管怎么说,这是别人的地盘,我们是趁主人不在溜进来的非法入侵者,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我们走出假山外,老太太仍然在追赶着蝴蝶,她摘了好几朵花,拿在手上当扇子。正午的公园虽然林荫片片,但是越来越闷热了。
“我们带老太太去吃午饭吧。”我说,“我带了钱。”
“公园门口有一家小面馆。”谢小枞点了点头,“而且我们还得打电话给姐姐,告诉她奶奶在这儿。”
“你知道姐姐的电话号码?”史莱克问。
“那个黄手环——”谢小枞指着老太太的左手腕,那儿有一个我和史莱克之前都没注意过的黄手环,像一个手表的形状,谢小枞接着说,“那是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特别标识,十字形状的一侧有信息存放口,里边有姓名、家庭住址、紧急联系人的手机号码。”
我们追上了老太太。
她的眼睛亮晶晶地发着光,她快乐极了,大声地说:“孩子们,你们好啊,我很快乐,你们快乐吗?”
汗水从她的额头淌下,她粉红色的裙子上沾满了泥土、草屑、花瓣、碎叶,她的快乐像蜜汁一样从眼睛里流淌出来。
“你猜老太太是不是忘记了墓园、桔梗花、墨镜,还有我们了。”史莱克咂了咂嘴,“我发现遗忘是抵御伤害最好的武器。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大吼一声让我忘记吧,然后一切就通通忘记,那该有多好。”
“遗忘是逃避现实的消极方式。”谢小枞认真地说。
史莱克没有回答。
谢小枞挽着老太太的手,走在了前边。
我和史莱克走在了后边。
“我们一开始是要去找一个男人,嗯,也就是你血缘关系上的父亲。”史莱克说,“然后变成了找一只猫。”
“不是,一开始我们是要去找谢小枞的爸爸。”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谢小枞的爸爸……”
史莱克听懂了我的言外之意,他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谢小枞的爸爸,我的姨丈,是两年前……去世的。他是一个公交车司机。”
“节哀顺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说了一句大家都觉得很符合礼节事实上非常浑蛋的一句话。
史莱克把头侧向了一边,他嘀咕了一句什么话我并没有听清楚,当他再转过头来时,他说:“人类的感情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悲伤、心痛、恐惧、失去、痛不欲生是迷宫里的一个个入口,一旦走了进去,即使能找到出口也必须花很长的时间。谢小枞走得很快,她很聪明,看上去很好,但是我知道她一点也不好。我知道——”史莱克按了一下心脏的位置,“她这里一定还非常非常痛。”
“痛到她没办法做一个正常的小孩吗?”
“或许是吧,但是正常的小孩是什么样的,又是谁来判定‘正常’的标准呢?”史莱克不屑地说。
“你说得对。”我真心诚意地致歉。
“大姨丈总是干蠢事。我叫他蠢大王,他也乐呵呵地答应。他做过的蠢事太多了,让人记都记不过来。有一次一只小鸟停在他们家的屋顶,他看了一个多小时,非得说那只鸟儿一动不动地停了那么久,一定是受伤了。他架了梯子要爬到屋顶上去,但是梯子太矮了,他就在梯子下叠了桌子。别人提心吊胆地看着他终于爬上了屋顶,他却在屋顶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是一只不知道被哪个小孩扔到屋顶上的仿真鸟儿,并不是一只真的鸟儿。他高兴极了,对围观的人说:‘太好了,没有一只鸟儿受伤!’到现在,我都搞不清楚他在高兴什么!还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南瓜’。南瓜是一个傻子,他无时无刻不在说南瓜。南瓜的继父是一个蔬菜批发商。他进了一大卡车南瓜,但是没卖出去,他让南瓜(那时候他还没傻)把所有的南瓜卖出去,否则就不准回家。南瓜在一个月后疯了,见了人只会说两个字:南瓜。南瓜变傻了以后总是乱跑,大姨丈在几个街区外见到南瓜,就把他带了回来。南瓜的继父恶狠狠地叫姨丈不要多管闲事。后来南瓜不回家了,就待在姨丈家。姨丈也不赶他走,大家跟他开玩笑:你是南瓜的父亲吗?他就笑眯眯地逗南瓜叫一声爸爸来听。大家都叫他傻子南瓜的便宜老爸。”
我动了动嘴,其实我想说——
“你是不是想说他是一个好人?”史莱克突然说。
我点了点头。谢小枞的公交车司机爸爸是一个好人,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妈妈也这么说。她说姨丈心中没有世俗,也不想要什么好名声,他就纯粹地想要做他自己,追寻他想要的事物。这样的人已经很少了。”史莱克深呼了一口气,补充说,“可是他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
“有一天早上,他自己撞到了一把刀子上,死了。”史莱克的眼睛里慢慢地蓄满了泪水,他用一种非常痛苦的声音说,“是他自己去找那把刀的。上公交车打劫的人并不想杀他,打劫犯想杀的是一个不那么听话、不想交出钱包的少年。他冲上去,挡在了少年的前面。”
我没办法再说出节哀顺变的话,我走过去,抱住了史莱克。他在我的怀里挣扎了一下,又很快地蜷缩在我的怀抱里,像一个婴儿。
他的眼泪像一道瀑布弄湿了我的衣服。
虽然天上挂着一轮灿烂的太阳,可是我和史莱克的心都湿漉漉的。
或许是因为天堂需要一个天使,所以上帝召唤了他——那一年外公去世了,妈妈从遥远的城市寄给外婆的明信片上写了这么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