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睡得正酣,她的眼皮耷拉下垂,像一块厚重的抹布。她的整个脸,身体的所有皮肤都在和地心引力的对抗中败下阵来。她的双手随意地摆放着,这天地就是她的天地。
我把目光从眼前这一切上移开。不远处有一个小山坡,或许山上曾经有过一些小树木,但是现在这个小山坡到处都是人工的痕迹——树木被砍光了,绵延的早熟禾草坪铺盖了小山坡。
一个小黑点在山坡上移动。那是史莱克!
我跳了起来,飞快地往着小山坡跑去。在小山坡下,我见到了一双运动鞋,我也脱下了鞋子。赤脚踩上草坪的感觉有一些奇怪,它们太柔软了,你忍不住想要走得轻一些,再轻一些。
史莱克垂着头,他走得很慢。现在他不是山坡上的小黑点了,他的头发被风吹卷着飘在他的眼前,他显得很沮丧。
他在山坡最上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块巨石。建造墓园的人铲掉了所有的树木,但是留下了这块黝黑的石头。
“嗨。”我走到岩石边,在史莱克的身边坐下来。
史莱克没有回答我,我们背靠着岩石。
岩石遮出一片清凉,太阳这时候还没有越过山峦,光线明亮但不刺眼。
“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太阳,一到黄昏,看着它在天边一点一点隐没,就会吵闹起来。外婆每一次都告诉我:如果你乖乖吃饭、乖乖睡觉,第二天它就会再来。”我把手枕在后脑勺上,眺望着远处,“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我怕因为我不乖,太阳就不会再来。但是第二天早上它还是如期而至。”
“你讲这么多废话做什么?”史莱克冷冷地说。
“和你聊天啊。”
“你话真多。”史莱克闭上了眼睛。
暖风微醺,一切都很安静。
我也闭上了眼睛。
时间平缓得像几乎没流动的河流。远处的天边有几抹玫瑰色的云霞,这种场景让人误以为是在梦境中。
在一片恍惚中,我和史莱克似乎睡着了。直到我被一股外来的力气摇晃着,我睁开了眼睛,是穿着粉红色裙子的老太太。她俯下身子,使劲地晃着史莱克的肩膀,就像是摇着一棵结满果实的柿子树一样用力。
“快醒来!快醒来!”
“醒来要干什么?”我困惑地说。
“大好时光怎么可以用来睡觉呢?”老太太双手叉着腰。
史莱克摸了摸他发疼的肩膀。
我得庆幸,我睡得浅一些,所以我的肩膀没遭多大的罪。
“来,来,你们两个小鬼。”老太太一把拽住了我,另一只手拽住了史莱克。她的力气大得吓人。
史莱克脸涨得通红,他用了全身的力气和老太太对抗:“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不去。”
“倔小鬼。”老太太满不在乎地说。她看到了史莱克的赤脚,突然像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踢掉了自己的鞋子:“现在我也是赤脚一族了,我们是同一个阵营了,你可以和我一起了吗?”
“根本不是这个问题。”我和史莱克都喊了起来。
但是已经太慢了,老太太咧开嘴,扯出了一个古怪的微笑,她说:“记住哦,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蜷缩起来,像一个球一样滚起来。”
她的话刚说完,大手一挥,我和史莱克几乎同时被她推下了小山坡。
“像……一个球……一样。”老太太欢快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从小山坡上滚下去,像一个球,像一颗石头。
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由自主地双手抱住后脑勺,身体蜷缩起来。这是身体防止伤害机制在启动。
我的脸被一些柔软的草叶拂过,那种触感就像是——有千百双手亲热地抚摸了一下你的脸。
小山坡不陡,其实只是一个土包,这种被亲热抚摸的感觉刚一到来就宣告结束。
老太太自己也滚了下来,她就像一颗大南瓜。
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在了小山坡下的方砖路上。
“从草地上滚下来的感觉真不错吧。”老太太说。
“这是一种疯子行径。”史莱克恨恨地说。
“想不想再来一次?”老太太从地上爬了起来。
坦白说,史莱克和我都得用上全身的力气才能压制下“好啊”的疯狂念头。
“你们这两个无趣的小鬼。”老太太嘟囔着。
我的鞋子、史莱克的鞋子都在小山坡下,不过老太太的鞋子被她踢到了岩石附近。
“你等着,我们去帮你拿鞋子。”史莱克的脸是硬邦邦的,但是他的语气显然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我和史莱克跑上小山坡,找到了老太太的鞋子——像一艘航行了很久的小船。
当我们跑下小山坡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不在方砖路上了。
就像她突然出现一样,她又突然消失了。
“我知道她在哪里。”我朝着墓地的方向跑,史莱克犹豫了一下,跟在了我身后。
我回到了刚开始遇到老太太的墓碑前,那束桔梗温柔地依偎在墓碑上,却没有老太太的身影,但是我们听到了老太太的声音——从后一排的墓碑处传来了老太太的声音。
我记得你,即使我不记得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事了。我知道有一种怪物,叫作遗忘。我已经退到悬崖边了,它已经快要打败我了。或许我真的会忘记你,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的心情应该会非常平静吧。因为我已经忘记你,不记得那些发生在我们生命中闪着幽微的烛火,但却燃烧了我们的事情。
那一天我坐在玫瑰花园里。我很喜欢玫瑰,这你是知道的,不过那一个夏季下了一个多星期的连绵小雨,雨停了,天气闷得像裹了一层保鲜膜。玫瑰的叶子突然都黄了,一只只的红蜘蛛在叶片和枝丫之间结了无数的网。我很犹豫,因为要去除虫害,先要把黄叶和即使没有黄叶但是已经被红蜘蛛侵占的枝条剪掉。“它们太多了,多到让人绝望。”我告诉你。你推开了我,让我去喝下午茶。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你已经大刀阔斧地把几乎所有的玫瑰枝叶剪掉。好的不好的,你统统剪掉了。你双手一推,无辜地说:解决问题就是要果断,别婆婆妈妈。我们调配了杀虫剂,用喷壶喷淋,每一片叶子的正面和反面都要喷到,没剩下多少叶子,所以这项工作变得容易多了。
大概也因为这样,本来很容易反复的红蜘蛛虫害居然一次喷药就解决了。
“为什么我们要和别人一样去处理?为什么我们要听别人所谓的经验。你自己应该有判断力,面对问题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只要能解决问题,你又何必在乎和别人用的是不是同样的方法。”
你一直这样豁达而洒脱。是你告诉我,做自己就好了,想穿裙子去登山的时候就穿裙子去登山,想在宴会上吃冰激凌和草莓布丁也不用假装淑女。没有人懂你也不要紧。成为别人或者社会眼中那个完美角色和做自己,从来都不是单选题。
有时候我一直在祈祷:如果你能一直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这样你就可以看到退休的那一年,我把校长办公桌上的地球仪朝他脸上扔了过去;可以看到六十二岁的时候我去上了一个古筝班;六十三岁的时候,我还和我以前的老同学,一个矮小而风趣的老男人约会。不过之后他再来找我,我没理他,我只是想知道,和一个不是你的男人约会是什么感觉。坦白说,还挺有趣的,那个老同学像是一个会讲段子的经济学家,他后来批评我对这段约会的态度是:理性胡闹。经济学里边“理性胡闹”指的是:反正不用负责任的事情,先答应下来也无所谓。他用这个理论影射我对他的不负责任。这个人真的挺有趣,你和他或许可以成为搭肩膀一起冲茶的兄弟。他有些像你的包容、平和。但是他不是你。
六十四岁的时候,我把你对我说过的话整理成一个本子。
我一直记得一件事。那天你在做晚餐,我在陪儿子。你突然跑过来,手上沾着鱼鳞,一身腥味地抱住了我。你说一只小鸟刚刚从厨房窗外的树上掉了下去,你跑到后阳台去看的时候,一只摩托车的车轮恰好从小鸟身上碾过。你突然觉得很害怕,你怕失去我。你说: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走,什么地方都不要去,请到我心里来吧。
后来我没走,你先走了,不过你就走到了我心里。好吧,我得承认,那些我们吵架、冷战、生气的事情我统统都不记得了。我现在想起你,依然觉得就像是一个孩子拿到了心心念念的糖。
和我不一样,你不喜欢玫瑰。你总是说玫瑰上的刺会令人受伤害。你送桔梗给我,每一年的生日,我都会收到你的桔梗花——那不能忘记的爱。
在婚姻中,很多男人爱的是这一个大家庭中身为妻子的你、身为母亲的你,甚至是身为儿媳的你、身为一个大家庭中一分子的你,但爱的不是身为你自己的你。
我很幸运,你爱的是我,一个像“我”、是“我”的我。
在你生命的倒数第二天,我坐在你的病床前。医院是一个让人讨厌的地方。去了医院,躺在病**,就相当于有人告诉你,你惹上了一个大麻烦。有些人运气好一些,把这个麻烦扔在了医院的垃圾桶里,有些人把这个麻烦带给了死神。那一天,你托着我的下巴,命令我:不许哭。你说了一句很美很有诗意的话:星辰燃烧,余下的灰烬也是一种美好的表达。是的,就是这样,你燃烧了自己,而我还抱着你美好的灰烬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也想要忘记这一切,忘记你啊……一阵电流的刺刺声打断了这动情的叙述。我和史莱克探过头去看,老太太困惑地坐在一座墓碑前,她的手上有一支录音笔,而这正在播放中的录音笔显然遭遇了电池没电的危机,正发出含糊不清的声响。
老太太挠了挠头:“很显然,这个说话的女人就是我,但是‘我’说的这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真的忘记了?”史莱克问。
老太太有些尴尬,但她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忘记了,我记得我的男人葬在这里,他喜欢送我桔梗花,但是——别的事情都忘记了。”
“你当时自己录音的时候就是为了预防这一天的到来吗?”
“或许是吧。”老太太说,“有人说我得了遗忘症,不过我觉得我只是比普通人健忘一些而已。”
史莱克皱了皱眉:“你怎么得这种遗忘症的?我不是嘲笑你,恰恰相反,我想知道启动这种病症的开关在哪里?”
“你想忘记些什么?”我看着史莱克。
“一些不高兴的事。”史莱克不耐烦地冲着我大喊,“我想忘记我那该死的浑蛋老爸,可以吗?”
“可是她不仅忘了自己的爱人,她还忘了所有的人。”我耸了耸肩。
史莱克愤怒地瞪着我,他的手攥成了一个拳头,似乎随时都会给我一顿结实的揍打。
我没有认输,继续说:“我不想忘记我的妈妈、外婆,不论发生什么糟糕的事情。”
“你又没有一个该死的浑蛋爸爸和别的女人私奔了!”史莱克朝我大吼。
“我没有爸爸。”我说。
远处的山风吹着口哨而来,一切突然安静下来,我们只听到了彼此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