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幽深的林间小路走了一大段路,我们可以看见老太太的粉红色裙子在树叶缝中一闪而过。
我一边走一边梳理了一下思路。这一个莫名其妙的早晨,我隐瞒了外婆和妈妈,和我刚认识一个星期的同学,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来到了桥口站。而让我最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我们——老太太、年轻女孩、史莱克、独角仙、我都站在了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墓园?”我揉了揉眼睛。
“是,一个埋死人的地方。”史莱克双手交叉在胸前,毫不留情地说。
老太太站在墓园铁门前,她大声地“嗬嗬嗬”地叫着,像一只刚结束冬眠的母熊。
从大门边的管理处走出来一个男人,大概五十多岁,身形极瘦,又很高,像一根电线杆一样走路直挺挺的。他戴着一顶鹅黄色的毛线帽子,帽尖缀着一个毛茸茸的线球。这让他瞧上去非常的滑稽,一个在夏天戴毛线帽子的男人给人的第一印象总没有那么好。
他用电子卡“嘀”的一声打开了小侧门,语气又干又硬,像是风干了的枣子:“请到这边来登记。”
老太太抢先进去,我们鱼贯进入了大门边的看门人小屋。
这是一间两进的小屋,一张靠着窗的办公桌、一套沙发,台几上摆着两个搪瓷杯子。如果说有什么让人觉得惊讶的,那应该是那些绵软的小樱桃图案的窗帘、一束插在一个玻璃瓶中的白色野花,还有沙发上的蕾丝枕头,这些和看门人的冷漠格格不入。
“你这一张僵尸脸真让人讨厌呢。”老太太声音洪亮地嚷嚷起来,“墓园早就应该解雇你,让你去哪个山上晒太阳,让你没事做!”
看门人仿佛并没有听到一般,他枯瘦的脸上一丝波澜也不起。
“是老师来了吗?”一个帘子后有声音传了出来。这声音软绵绵的,非常好听!
看门人揭了帘子走进去,不一会儿,就听到了“咔嗒咔嚓”的声音。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被看门人推了出来,坐轮椅的女人皮肤像栀子花一样洁白,眼睛又大又明亮,眼神也非常的平静。
“老师您来了。”
“你认识我吗?”老太太一脸警惕地说,“我可是对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你该不会是推销什么平底锅茶籽油过滤器的人吧?”
“我是您的学生啦。”坐轮椅的女人无奈地笑了一笑。
年轻女孩走上前一步,不好意思地说:“小林阿姨。”
“今天是你陪着温老师吗?”坐轮椅的女人温柔地点了点头。
“奶奶早上在家里翻柜子,弄出了很大的动静,然后她找出了这条裙子穿上,就到了楼下。我发现时奶奶已经走到一楼了,赶紧跟上去。我看见奶奶从花店拿了一束花。花店主人追出来,我付了钱后看见奶奶坐上了公交车。”年轻女孩轻轻地说,“赶不上公交车的我只好坐上出租车提前在下一个站口等着上车。”
“辛苦你了。”坐轮椅的女人颔了颔首。
“你们俩在说什么?”老太太晃着脑袋,“我要进去了,才不管你们这些傻瓜在讲什么!”从年轻女孩身边走过时,老太太恶狠狠地放话,“我再说一遍,别叫我奶奶,我看上去比你大不了多少!”
“奶奶已经不记得回家的路,也不记得爸爸妈妈和我,她只记得桔梗花和墓园。”年轻女孩无奈地说。
坐轮椅的女人理解地点了点头。
史莱克奇怪地挑起眉毛,小声地说:“所以这老太太是小姐姐的奶奶!”
“所以她知道那个故事哪个版本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谢小枞喃喃地说。
“你还在纠结这个吗?”史莱克清了清嗓子,“人纠结一件事太久会变成怪物的。”
“那你还不是一样!”谢小枞反唇相讥,“你爸爸和别的女人走了,你早就变成不相信任何人的怪物了!”
“哈,那个浑蛋只是走了,但是你爸爸死了!”史莱克大声地吼了起来,然后他一转身跑了出去。
我想我的耳朵一定是出了问题。我摇了摇头。故事发生得如此之快,信息太多,我一时都理不清。
史莱克有一个不道德的爸爸,和别的女人私奔了。
谢小枞呢,有一个死人爸爸。
老太太有关于墨镜的悲伤或者温馨结局的故事。
年轻女孩有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奶奶。
看门人有一个温柔的,但只能坐在轮椅上的妻子。
这个世界怎么有那么多令人难过的事情呀。
流着泪的谢小枞被年轻女孩拥入了怀里。
透过窗户,我看到史莱克往墓园的东南方向跑去,他跑得那么快,手臂用力地、无规律地挥舞着。那种歇斯底里与墓园的死亡和冷清呼应着,凄凉而让人觉得窒息。
我深深地呼了一口气,不由自主地从看门人的小屋跑出去,沿着墓园东南方向追了过去。
史莱克把他脆弱的心裹在又强又壮的身躯里,这让人觉得难受极了。我突然想跟他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比如说一说天上的云彩,山峦起伏,稻花被风卷起了,棒球男孩和一个离开了自己儿子的母亲,头发剪得比男孩子还短的周雅南,还有那个我不想喊他“爸爸”的男人a。
史莱克。史莱克。史莱克。
他去了哪里?我从一个个的墓碑旁边跑过去。每看到一个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我都想要停下来鞠个躬,说一声“抱歉,打搅了”。我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些照片。每一块冷硬的墓碑下都有一个人。墓碑是通往异世界的身份证。无论死亡多么痛苦,在墓碑上的照片却无一例外都是意气风发的,是开心的,拥有着全世界的爱与明亮一般。
墓园很大,有一排排的平民墓穴,也有独占着好风水的豪华墓穴。平民墓穴拥挤而狭小,我听到了隐约的声响。不是植物被风吹过的声音,也不是小动物窸窣跑过的声音,而是人类的声音——在一块块墓碑之间被切割、分裂的人类声音。
鬼魂是没有科学根据的存在,鬼魂还有办法发出人类的声音吗?我有些害怕。
我问过外婆:“你想念外公吗?”
“偶尔,但并不经常。”外婆说。
“为什么?”
“他留给我的记忆,不管是美好的,还是不开心的……我曾经以为永远都不会忘记的记忆,事实上被时间渐渐带走了,没被带走的那一部分也渐渐像风干的花一样淡了。”
“我们真的会渐渐把死去的人忘记吗?”
“山川可以活上万年,宇宙或许会永恒不变,但是人类只是短暂的、渺小的存在。我们不会忘记死去的人,但会渐渐忘记为死去的人悲鸣的那种痛苦、悲伤。”
a 详情参见《夏日之旅①爸爸不只是一个词语》。
“可不是有‘长情’两个字吗?如果那么容易忘记,就不会有人创造出‘长情’这两个字代表的含义了。”
外婆笑了一笑:“宝贝,没有人能逃过死亡,也没有人能避免死亡带来的伤害。最重要的是,死亡的人没有明天,而没死的人还得过无数个明天。”
“外婆——”我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她,“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你。”
“是吗?你的永远是什么样的永远?”外婆托了一下我的鼻子,问我。
“就是我也死了,可是我的灵魂也永远不会忘记外婆。”
我大声地回答。
“人死后不会有灵魂存在的。”外婆说。
“才不是呢!”我号啕大哭了起来。
外婆的衣裳被我沾上了鼻涕和泪水,她拍着我的头,说:“好啦,只要你相信,灵魂就存在。”
如果外婆死了,我相信鬼魂,希望外婆的灵魂还陪伴着我。但是陌生人的鬼魂,那我还是赶紧躲开吧。我朝着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的反方向跑,直到一块橘色的丝巾在墓碑上飘了起来——是那个老太太。
“哈哈哈哈,我吓到你了吧?”老太太皱纹横出的脸从一块墓碑后探出,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笑得既开怀又得意。
“你……”我捂住了胸口,却松了一口气。
“我什么我?看见一个老太太累得坐在这儿,居然不过来给我揉揉小腿。”老太太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唉,我酸痛的小腿噢。”
我挪了过去,有些不情愿。
老太太坐在墓碑一侧,双脚撑开,像一个要不到糖一样的小孩子。她的小腿皮肤松弛,皮和肉似乎是分开的。我捏着这样的小腿,却感到意外的亲切——所有老年人的皮肤都是这种触感,像是白腹鲳鱼的皮,硬韧却有着老年人特有的温度。我喜欢外婆手臂上的皮肤触碰到我的感觉。
老太太原来还坐着,后来她干脆躺在了水泥道上。
我还是想知道墨镜故事的真假。可是我来不及问她,躺在地上的老太太发出了“呼呼呼呼”的鼾声,像拉锯发出的超级刺耳的声音。
那束桔梗花被放在一个墓碑前。我轻轻地站起来,睡着了的老太太翻了一个身,嘟囔着:“不要偷懒,要一直按下去。”有一瞬间我以为她还醒着,正狡黠地监视着我,不过事实上她的眼睛紧紧闭着,鼾声更大了。
我走到了墓碑前。墓碑正中央偏上的地方被切割出了一个凹槽,一个男人被“封印”在这个凹槽里。
这个男人没有花白的头发,没有老年斑,没有任何一丝垂暮感,他也完全不虚弱,不病恹恹,他看上去充满了生命力。
几乎所有墓碑上的照片都是这样的。这些照片和“死亡”
形成了多么鲜明的反讽。
这个人就是老太太的丈夫吗?就是墨镜故事里的主角吗?
“我希望你是幸运版本故事里的主角。”我对着墓碑上的男人认真地说。
如果人生是一场电影,小孩比大人还更希望一个“happy en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