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又经过了几个站口,在不同的站台,陆续有人上车,也有人下车。一个年轻女孩走上来时,大家都偷偷地赞美了一声:真是可爱又漂亮的姑娘。她慢慢地走到了老太太的身后,坐了下来。
捧着花、穿着粉红色裙子的老太太和独角仙谢小枞迎来了一波又一波探究的目光。
“大家应该都以为我们四个人是一起的吧。”史莱克有点自暴自弃。
连我也被看得不自在了。
在桥头站台的时候,谢小枞和老太太同时站了起来。她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不可避免地,几乎每一个人的目光都会从谢小枞头上的那根“搅屎棍”,移到老太太的裙子、赘肉和越来越大的衣服口子上。
我和史莱克走在她们的后边,躲避这些周围的目光比打水仗时躲避水珠还要难得多。
和我们一起在桥头站台下车的还有那个年轻女孩,她柔顺的头发垂至肩膀,她的微笑很软很温和,声音糯糯的。
“奶奶。”
“我叫温珊。”老太太打断了年轻女孩的话。
“哦。”
“叫我温珊,我没比你老那么多吧。”老太太眼角的皱纹夸张地动了起来。
“好的,温……珊。”年轻女孩轻声说,“你的裙子裂开了。”
“啊。裂开了,那是不可能的。”老太太嚷了起来,“你是在暗示我裙子被撑开了吗?我没那么胖!”
史莱克双手抱在胸前:“我敢打赌,这位漂亮的小姐姐在老太太的聊天体系里撑不过三秒钟。”
“我和你同一阵营。”我和史莱克观点一致。
谢小枞的眼睛闪闪发亮:“你们不明白女人的心思,特别是漂亮的女人。”
“你算女人吗?”史莱克说,“谢小枞你不算女人吧。”
谢小枞的反应是跳起来打了一下史莱克的后脑勺。
我们果然都不明白女人。年轻女孩从她的皮包里拿出了一条橘红色的、又宽又大的丝巾,走到了老太太的面前。她半蹲下身子,将丝巾围在了老太太的腰间,垂下来的丝巾盖住了被撕裂的口子。
“粉红和橘红不配。”老太太别别扭扭地转动了身子,但是她没有扯掉丝巾。
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打在了腰侧,就像一只橘色的变色龙盘在老太太的腰间。
我现在觉得老太太看上去顺眼多了,虽然橘红色和粉红色的搭配就像是蕾丝裙穿在皮草里一样令人不解。
老太太昂首阔步地走在最前边。
很不幸的是,谢小枞和她走同一个方向。让我们觉得安慰的是,年轻女孩也和我们一起。
“姐姐,”谢小枞咬着手指头,“我长大了能跟你一样漂亮吗?”
“漂亮没有那么重要。”年轻女孩温柔地笑了,“不过你长大了也会是一只可爱的独角仙。”
“小姐姐这话说得真委婉。”史莱克耸了耸肩,“谢小枞,就连小姐姐也不想骗你。”
“你这小坏蛋。”年轻女孩说着,手拧了一下史莱克的耳朵。
史莱克连耳根都红了。
“姐姐,我可以牵你的手吗?”谢小枞又说。
“好啊,你的手一定很软。”年轻女孩牵起了谢小枞的手。
我们从大路边拐进了一条小道。小道两边树木蓊郁,绿意染遍了山。透过树叶看到的天空和在城市的楼房缝隙里看到的天空是不一样的,那有点像你看到了香草冰激凌和炒青椒的区别。
老太太穿着一双笨重的鞋子,她走起路来的声响像是一群野牛从你的耳边跑过。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可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大人理所当然地觉得小孩子们都喜欢听故事,但是事实上有些时候我们说“想听一个故事”只是被礼貌驱使着说出来的客气话——原谅我这句话写得这么冗长。
“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出于教养才这样附和的。
“这个故事别人讲可能会很啰唆,但是是我来讲的话,就会很简单。这是一个关于墨镜的故事。”老太太大声地嚷嚷着。她大踏步地走着,咒骂一棵树垂下来的树枝挡到了她的视线,一块石头差点让她跌倒。
我们竖起了耳朵好一会儿,但是老太太却没有再说什么。
“那么这个墨镜接下来怎么了?”史莱克忍不住问。
老太太依然扯着她的嗓子,说:“死亡的人生就没有‘接下来’,同理可证,讲完了的故事怎么有‘接下来’呢?”
“你这是在……狡辩。”谢小枞忍不住大声地反驳。
“好吧。”老太太说,“从前有一个墨镜,戴在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眼睛上。这个小伙子很聪明,不过有一些自以为是,他喜欢开着摩托车到处去闲逛。他常说那些开轿车的人都是一群乐于安逸的傻瓜。他觉得风吹过他的头发时,他就能像乘着风飞起来一样。后来他娶了妻子,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已经很久没骑摩托车了。那时候他的肩上有了责任,所以他暂时忘记了飞翔。有一天是他妻子的生日,他在路上买了一束桔梗花,这是他妻子最喜欢的花。那一天他把轿车停在车库里,然后他看到了那辆摩托车,他很久没开了,可是他一直记得换机油、保养车子。摩托车旧了,就像他的梦想一样旧了。他突然冲动起来,把桔梗花放在轿车上,戴上墨镜,开着摩托车上路了。他开得越来越快,风一开始和他并驱齐行,后来风就在追他了,等他发现风在追他的时候——”
老太太的眼神非常地哀伤,她使劲地眨着眼睛,似乎是要把泪水眨回心里去:“他摔下了悬崖,他的墨镜因此而悲伤地破碎了。”
“他和墨镜都死了吗?”
“是的。”老太太重重地点了点头,她还**着鼻翼,发出很大的声响。
“这真让人难受,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谢小枞流着眼泪说。
“我也不喜欢这个故事。”老太太马上接下去,“所以墨镜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我们要听!我们要听!”
我和史莱克、谢小枞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老太太眨了眨眼睛:“可是我不确定我还记得。”
“你要怎么才能记得呢?”
“如果——如果——”
“如果什么!快点说呀!”
“如果你们每个人都拥抱奶奶一下的话,她就会把这个故事讲下去。”年轻女孩突然说。她的表情非常认真,认真到让我们足以相信“外星人已经占领了地球”。
谢小枞走过去,老太太很胖很高。她昂着头,像是在施舍一个拥抱。这姿态让人很不舒服。不过谢小枞还是把手举高了,环抱在了老太太的腰间。
“赘肉就是一条毛毛虫。我无时无刻不想把自己身上的毛毛虫去掉。”老太太被谢小枞拥抱着,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样的娇纵、愤懑,可是她的身体却有一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我、史莱克、年轻女孩都走过去,依次拥抱了老太太。
这有些滑稽,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上,我们坐上了公交车,逃离城市,在一条不知道通往哪里的窄道上,拥抱一个刚刚认识的老太太。
如果说一开始我们是想要听另一个版本的墨镜故事,那么这一个拥抱似乎只是一个敷衍的任务。但不是,我抱着老太太的时候,她的身体里有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小人也跑出来拥抱了我。当然我只是做一个比喻,可是谢小枞说她也有这种感觉。
“就好像是电流不是通过电线,而是通过电线周围的场运动的。”谢小枞说,“所以我们近距离接触老太太,就能感觉到她竭力隐藏的感情也说不定。”
“你这句话太难理解了,而且太长了。”史莱克说。
我耸了耸肩:“大人们都会隐藏真实的感情。”
不是吗,除了小孩子,大人会为得不到一颗糖果而在地上打滚痛哭流涕吗?大人不会,不,是他们不敢。他们害怕表现出真实的情感。现在的半大小孩也渐渐地学会了这一种“技能”——但是大人们更愿意用另一种说法:“这是性格逐渐成熟的表现。”
“那么,我来讲另一个版本的墨镜故事。”老太太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是那个小伙子,他把桔梗花放在了汽车上。当推着摩托车出车库的时候,他的妻子恰好接儿子从幼儿园回来。古灵精怪的儿子爬上了摩托车,戴上了爸爸的墨镜。墨镜太大了,儿子干脆把墨镜反着挂在了头发上。爸爸让儿子坐在摩托车上,让儿子双手抓住车把,推着摩托车在小区里走了一小圈。阳光照在绿色的植物上,那天的天气就和今天一样晴朗。他们之后就回到了车库,爸爸把桔梗花送给了妻子。他抱着儿子,妻子抱着桔梗花,走上了楼。这一幕现在想起来仍然让人想哭。儿子长大后成了一个漫画家,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专属签名:一副摩托车形状的墨镜。小伙子活得很久很久,久到他为妻子建造了一个超级漂亮的花园才离开这个世界。”
“我们要相信第一个故事还是第二个故事呢?”我问。
“看你的心,你的心选择相信哪一个故事,哪一个故事就是真的。”老太太昂高了头,大踏步地往前走,把我们抛在了身后。她肥胖的身躯在树林间移动,不一会儿就走得远了。
“我不喜欢悲伤的故事。”谢小枞小声地说。
“谁会喜欢悲伤的故事?”史莱克哼了一声,他又用那种冷冷的眼神看着眼前的这一切。
“两个故事哪一个才是真的?”
年轻女孩微微一笑:“假的故事讲得多了,也会被误以为是真的。真的故事在心里久了,也会被润色涂抹,变成有些假的故事。”
我们仍然没有得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想我还是喜欢第二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