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个更古怪的老太太(1 / 1)

周六的早上,我留了一张纸条在餐台上,没错,我撒了谎,我写的是:

外婆,妈妈,我到图书馆查阅资料。我想买一套《世界地理》,所以我在妈妈的钱包里拿了一些钱。

我胡乱地塞了几张钱币在衣兜里,我还背了一个小背包,里边有巧克力、饼干和蓝莓蛋糕。在看到超人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把超人也放进去了。

图书馆离我们家只有五百米的距离,周六日我常常一个人去,这一点倒不会让妈妈“大惊小怪”。我走过了图书馆的大门,图书馆一侧的三角梅开着火一样灿烂的花。

我继续往前走,在公交车候车处看到了谢小枞。她穿着一件稀奇古怪的衣服,是那些愚蠢的角色扮演晚会上才会穿的衣服。她头上还戴着一顶帽子,一顶咖啡色,还有一个竖起的角的帽子。我听到自己叹了一口气。

“谢小枞,你在扮演独角仙吗?”

这句满含着嫌弃的话不是我说的,是突然出现在我身后的史莱克说的。

“叫我表姐。”谢小枞说。

“称呼只是无意义的字词组合。”史莱克一脸傲娇地说。

“那你叫外婆什么?”

“当然是外婆了。”

“外婆两个字是不是具有特别的意义?”

“算是吧。”史莱克含糊地说,“谢小枞,你不要转移话题,你穿成一个疯子,谁想跟你一起走?”

“我可没求着你跟我一起去。”谢小枞翻了一个白眼,望向了我,“我和苏乐乐一起去就行了。”

史莱克沉下了脸。

我耸了耸肩,一点都不担心这两个幼稚的家伙。世上家人之间的争执大多都一样,像外婆和妈妈的针锋相对,像谢小枞和史莱克的互相嘲讽,其实里边都是稠密的爱。

一只独角仙、我还有史莱克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独角仙,哦不,谢小枞,神神秘秘地朝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声音:“其实这不是一辆普通的公共汽车。”

“这明明是一辆普通的公共汽车。”史莱克不满地说,“谢小枞你不要老说一些奇怪的话好吗?”

“我的话才不奇怪,明明是因为你是一个怪人。”谢小枞轻声说。她坐在公交车绿色座椅上,双脚悬空着晃**,眼睛盯着前方,大声地说:“这是一辆可以到达梦幻国度的公共汽车。”

“你这样会吵到开车的司机大叔的。”史莱克赌气地转过了头。

“你不是比我更大声。”

早晨的公共汽车上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乘客。不知道那个我们刚上车的时候跟我们打了招呼的司机大叔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我望着窗外,专注地看着飞驰而过的楼房、电线杆、天空。

“你在看什么?”谢小枞好奇地说。

从公共汽车的窗边望出去,天空就像是大地的倒影,虚妄而又美丽。

“我在看这个城市。”我回答说。

“城市有什么好看的?”史莱克像吃了火药,每一句话似乎都在和别人对着来。

“我也不觉得城市好看。”我轻轻地说。史莱克讲的“好看”和我说的“好看”是不一样意思的话语。

随着公交车渐渐地远离城市,稻田、树木,被染过了的绿意逐渐出现在视线里。在城市中人类频繁活动的痕迹就像一张密密的蜘蛛网,纵横交错,与之相反的是,当公交车驶离城市,一切景色似乎就变得安静得近乎荒芜。一股浓稠的叹息的烟雾似乎笼罩着村庄的上空。

公交车行经的路程我熟悉了起来,这是通往南风镇的公路。我有些疑惑,这一个奇怪的早上,我和打扮成独角仙的飞翔女孩和大块头男生一起坐着一辆空****的公交车,准备去往南风镇。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去找我爸爸呀。”谢小枞抱着一个她从上车的时候就一直抱着的布偶。我没有办法夸奖这个布偶——拙劣的缝制手工,歪歪斜斜的眼睛,一个绒球做成的鼻子让这张布偶的脸更加惨不忍睹。

“你的爸爸在一个梦幻国度?”我发誓,这句话我是用调侃语气说出来的。

但是谢小枞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就像是在说“我家的猫咪今天早上说话了”一样,带着荒谬的认真。

这一次史莱克居然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谢小枞。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缘故,我戳了戳谢小枞手里的那个布偶,布偶穿着一套制服模样的衣服:“这个布偶是一个男人?”

“这是我爸爸。”谢小枞兴高采烈地说。

“你有几个爸爸?”

“两个。”谢小枞回答得很自然,“一个在梦幻国度,一个在这儿。”

史莱克捅了捅我的胳膊:“你觉不觉得谢小枞就是一个怪胎?”

“当你觉得别人是个怪胎的时候,指不定别人也觉得你是一个怪胎。”我回答了史莱克,“这是我外婆说的。”

“我一定要认识你的外婆,她真酷。”谢小枞盯着我,她的眼睛闪亮得像住进了一群发光的萤火虫。

我试着想象了可能出现的一幕:

“外婆,我帮你收了一个粉丝。”

“粉丝不可以用一个来形容,可以用一包或者一束来作为数量词形容。”外婆一定会这么回答。

所以,“一包”谢小枞出现在了外婆的面前,外婆一定会大吃一惊:粉丝什么时候不是食物的一种,而变成了人类的一个分类?

为了避免看书的新新人类不太了解粉丝的原义,我在这儿奉上百度百科:粉丝是一种用绿豆、红薯淀粉等做成的丝状食物,是中国常见的食品之一。

公交车在这时候靠站了,终于来了一个除了我们之外的第四个乘客。一个满脸都是皱纹、穿了一件粉红色裙子的老太太颤悠悠地走了上来。

那件粉红色裙子太小了,不过老太太把自己的赘肉都塞了进去。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这件裙子都遭殃了,除了领口的蝴蝶结,没有一个地方的布料不被撑成各种各样奇怪的褶皱。

老太太的手上还捧着一束洁白的桔梗花。当她走过我们身边时,她朝我们中气十足地大喊:“二十三岁时穿过的漂亮裙子,六十八岁就不能穿了吗?你们瞪着蚊子翅膀大的眼睛看什么看?”

“你看她了吗?”史莱克呆呆地问。

“我看了。”

“我也看了。”

老太太非常愤怒,她单手拿着桔梗花,另一只手指着我们,唾液都喷射到我们脸上:“没见过这么可爱的老太太是吗?盯着别人看,特别是盯着一个长辈看是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你们这些没教养的小子们。”

老太太坐在了一个座位上,但是她的裙子被座椅后的一个小凸角勾住了。

如果是一个体型没有那么臃肿、脾气没那么暴躁的老太太,她只需要微微地侧身,用手轻轻扯一下就可以把勾住的裙角扯出来。

谢小枞扑哧一声笑了。

我和史莱克不约而同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假装看不见别人的尴尬是一种礼节。

“看,那一朵云。”

“像是一头白色的鬈发。”

事实上,除了谢小枞的那一笑,我们真的是挺有教养的孩子。

老太太直板板地坐着,她把桔梗花抱在胸前。有一两分钟她一动不动,或许她想要就这样一直坐到地老天荒。

“你们就不想来帮一下忙吗?”老太太用眼角的余光斜睨着我们,“你这个肌肉发达脑子像一片沙漠的家伙,还有你这个表面上谦卑温和其实一肚子坏水的小子,还有你——”老太太大声地说,“把自己打扮得怪里怪气的小女孩,你头上顶着的是一根搅屎棍吗?”

“我是一肚子坏水的boy,我没把您的桔梗花、粉红裙子都偷走就已经很仁慈了。”我反击道。

史莱克看了看我,笑了:“我是脑子像一片沙漠的家伙,想不出帮助您的办法。”

独角仙谢小枞却突然站了起来,噔噔噔地跑到老太太的身边。她的手指纤细,将老太太的裙子从座椅处拉扯出来,就像是从鲫鱼里挑出细而小的鱼刺一样,笨拙而又吃力。

当她把老太太的裙子拉扯出来的时候,一条小小的口子像鱼嘴巴一样张开了。“嘶嘶”,那是被赘肉紧紧绷住的衣服的哀号。

一块从撕开的小口子冲出来的赘肉,松弛地朝着地面垂下来。

“我猜那是一块松了一口气的肉。”史莱克悄声说,“我真同情它。”

我问谢小枞:“你是故意的吧?”

谢小枞点了点头。

“你们这几个坏小子在说什么难听的话,可不要背着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辈说。”老太太坐到了我们这一边的座位上。和她垂垂老朽、脸上皱纹横生而产生的沟壑比起来,这束洁白色的桔梗还真是美得十分娇嫩。

老太太把桔梗花捧在胸前,每一次汽车颠簸的时候她都会朝着司机大喊:“你这该死的破车,不能有一刻消停吗?可怜了我的桔梗花。”

“不好意思,我想请问一下,花可以永远不凋谢吗?”我说。

“当然不可能,即使是挂在枝头上的花也不可能永远不凋谢。”老太太脱口而出。

“所以你手里的这束花指不定从下午就开始枯萎了。”

老太太怔了一下,她盛气凌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崩塌,然后她的声音变得更尖利了:“一肚子坏水的boy,我用不着你来教我。”

不管怎么说,和这个讨人厌的老太太一起,我和谢小枞两个回合都赢了。

她只会虚张声势,色厉内荏,而我们早就看透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