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多愁善感是一种创造性气质,你认同吗?”
“谁说的?”
“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写了一本书,叫作《了不起的盖茨比》,不过我没看书,大姨丈给我看过这部电影。”
我摸了摸鼻尖,有些尴尬地想要走开——我和米奇他们又想去看树上的鸟巢,但是我在教室外被大块头男生拦住了,他对我说了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
“我没看过这本书,也没看过这部电影。很抱歉,我要走了。”
大块头男生看着我从他的身边走过。他的眼神非常古怪。
我敢发誓他还想跟我说点什么。
米奇朝我挥了挥手。
米奇的一个小跟班问我:“‘史莱克’找你干什么?”
史莱克是一部叫作《怪物史莱克》的绘本的主角,大多数人都看过同名动画电影。电影里那个一身绿、牙齿里塞着菜叶子食物残渣的阔脸隆鼻怪物史莱克令人印象深刻。
电影里史莱克小喇叭一样的耳朵和率真的性格都很讨人喜欢,不过大块头男生被叫作“史莱克”可不是因为大家喜欢他。
“没什么,他说了一本书……电影。”
米奇淡淡地说:“走吧,别问这些有的没的。”
米奇帮我解了围,我们抛下了史莱克,朝着高年级教学楼后走去,这有些像是一场冒险。我们得避开那些闲得无聊只想找乐子的高年级男生。仗着身高优势的高年级男生们一直在找机会,展示一下他们自以为是的力量。
那三个高年级男生出现得有些突然。他们蹲在一丛七里香小灌木后边,以至于我们并没有注意到。
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生站了起来,他的手上有一支烟和一个打火机。当他看清楚我们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张恶狠狠的面孔。
“一年级的小屁孩,你们想挨揍吗?”
三个高年级男生从灌木丛中跨了出来。除了那个头发乱蓬蓬的男生,还有一个皮肤很脏、龇牙露齿的男生。最后走出来的那个男生身形精瘦,四肢呈现出不协调的纤细,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是却让人感到一阵冷意。他一走出来,另外两个男生自动地为他让了道。
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我感觉到衣袖被拉了一下,我望向了米奇。米奇对我做了一个唇语,我不确定那是“冲”还是“跑”。这两个字的发音过程大相径庭,但是我紧张得腿都在发抖,大脑没有办法正常运转。
霞光落在大地上,站在最前面的我和毒蛇男生只隔着几个霞光的距离。毒蛇男生的右腿绷正,脚后跟抬起,膝盖屈成一个弧度——这是“走”的一个标准准备动作。他朝着我们走过来了。
“哗”,我听到了身边的声音,是鸟儿四散飞走的声音。
米奇和另外两个男生朝着后边分开跑了。一个往教学楼后跑,另两个从小树林绕道往操场方向跑。米奇跑得最快,他的百米冲刺和慢跑都是训练过的。
除了“毒蛇”,两个高年级男生明显就是一根筋走死胡同的家伙,他们啐了一口,从不同方向追了过去。
“毒蛇”一动不动地瞧着我,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傲慢专断,他将我视作蝼蚁,而他正准备一脚踩死这只蝼蚁。他的表情、动作都有一种冷血的滑黏感。面对他,我分不清是厌恶还是害怕。
他离我越来越近,他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玻璃瓶。我和外婆一起看过一部恐怖电影,讲述一个变态杀手喜欢用一切手边的东西,剪子、石头、一双高跟鞋——作为凶器。
这个变态杀手用这些凶器敲碎人的天灵盖。(不好意思,妈妈知道这件事后很生气,她告诉外婆这是一部限制级电影,未满十八岁的孩子不能观看。)
“毒蛇”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想到了这部恐怖电影,我的天灵盖一阵发凉。
“跑”——米奇的唇语又一次在我面前浮现,但是我的小腿沉重得像被一辆载着满满货物的马车拴住一样,一动也不能动。那个玻璃瓶就像一颗流星一样朝我飞了过来。
惨了。我沮丧极了。
一只手拉开了我。这只手的力气是那样凶猛,速度是那样疾快。玻璃瓶从我的身畔擦过。一个身影挡在了我的面前。
史莱克双脚踏在大地上,他显得稳健而又坚毅。他没开口说话,和“毒蛇”对峙着。他并不比“毒蛇”矮,手臂和胸膛比“毒蛇”壮实得多。
“毒蛇”是靠气势和狠劲取胜,一旦真的遇上拼命三郎,他绝对讨不了好。一条聪明的“毒蛇”懂得审时度势。
“现在我们有两个人。”史莱克的声音很轻,但很自在,就像在吟诵一首诗一样。
“毒蛇”一言不发地走了。
史莱克转过身看我。阳光变得鼓噪而明亮,大地上充盈着各种声音。史莱克在这些声音里就像是一块安全的磐石。
“谢谢。”我真心诚意地说。
“有人说多愁善感是一种创造性气质,你怎么看?”史莱克又问出了刚才那个问题。
“你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吧?”我小心翼翼地反问。
“谢小枞是。”
“谢小枞的确是。”
“你赞同这句话吗?”史莱克深吸了一口气,换了一种语调,“你觉得谢小枞具有创造性气质吗?”
“我搞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外婆说,当你听不明白别人要向你表达什么意思的时候,最好诚实坦白,别用小聪明去理解,那有可能会变成歪解或者误解。
史莱克又吸了一口气,我猜他是在控制自己不要暴走。但是他还是耐心地跟我说:“我讲直接一些好了。你觉得谢小枞是一个神经病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也说过神经病人的特征就是创造性气质。”
“这句话绕晕了我。”我按了一下额头,回答,“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很清楚地回答你,不是所有特别的人都是神经病,他们也有可能是天才。”
这是我真实的想法,不是为了奉承谁或者敷衍而说的。前边我讲过一本非常棒的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那个让所有人都厌恶、觉得无可救药的男孩霍尔顿的灵魂比许多道貌岸然的人要干净很多。看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只用眼睛看,要用心灵去感应。这想法有些像鸡汤,不过我觉得有些鸡汤喝了对思想有莫大的裨益。
史莱克对我的回答或许满意,又或许是质疑,他仿佛在对我说:你这能言善道的家伙,就用你的行动来证明吧。
“你和谢小枞是什么关系?”我突然想到这个问题,“为什么你突然来找我聊谢小枞?”
“我是来救你的。”史莱克酷酷地说。
“你说得……没错。”我摸了摸鼻子,“可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你看,你总有这么多问题。”
史莱克向着教学楼的方向走,他不像我们,总是在思考着怎么避开高年级学生。他走得坦**而自如,我跟在他的身后,步子要迈得很快才能赶上他。
“既然都来了,那就一起去看小鸟吧。”我拉住了史莱克。
我们一起爬上了枇杷树,在离鸟巢一米外的另一枝粗壮的枝丫上。我们看着太阳的光线落在鸟巢的边缘,温柔地浸上了三只小鸟的绒毛,像海水覆盖住了一切。三只小鸟儿以一种奇妙的姿势存在于树叶之间,渺小却又饱含着生命的意义。
“小鸟。”史莱克说。
“是的,它们真可爱对吧?”我说。
“小鸟。”史莱克耐心地重复着说,“小鸟。”
我不明白史莱克的意思。
史莱克慢慢地说:“谢小枞的爸爸叫她‘我的小鸟’。”
又是谢小枞。我很好奇:“你和谢小枞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以为史莱克不会回答,但是他慢吞吞地说:“谢小枞是我的表姐。她妈妈是我的大姨。”
难怪史莱克对谢小枞特别关注。
“可是开学已经好几天了,你们两个人就像陌生人一样!”
“我们说好了,在学校假装不认识。”史莱克说。
“呃?”
“你不会伤害谢小枞吧?”史莱克突然问,他的表情很古怪。
“你的伤害是指什么?”我困惑地摇了摇头。
“打个比方。”史莱克望向了那个鸟巢,“假设谢小枞是那只小鸟,你会拔了她的绒毛,甚至把她从鸟巢上扔下去吗?”
“谢小枞不是一只小鸟,她也没有绒毛。”我反击回去。
史莱克的语气让我很不舒服,他似乎笃定了我会伤害谢小枞一样。我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我大声地说:“你不是来救我!你是来监视我的!”
“嘘,小声点,你吓到小鸟了。”史莱克不置可否地说。
回教室的路上,我赌气落后了史莱克一米的距离。等回到教室,上课铃响起,米奇在他的座位对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
“我一直担心你。”他用唇语说。
米奇和另外一个男生都没事。但是瘦小的邱志杰就惨了,他被头发乱蓬蓬的男生追到,肚子上挨了几拳,还被勒令去喝厕所小水池的水。幸好一个值日老师经过,邱志杰趁那个男生关注着老师,从厕所里逃了出来。
“这种事不是应该报告老师吗?”妈妈从她的案件卷宗里抬起头来,打断了我和外婆的聊天。
这就是大人理所当然的想法。
“有什么事告诉老师就好了”——大人们都这么说。小孩却更早地明白:告诉老师只会让问题复杂化。
不管怎么说,从高年级男生的魔爪下逃出来,对于一年级新生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成长门槛。
我没有提到谢小枞,但是外婆问了:“那个飞翔女孩呢?”
“挺好的。”我敷衍地回答,“外婆,你有没有看过《了不起的盖茨比》?”
“一听到‘了不起’就提不起兴趣去看。我对任何‘了不起’都不感兴趣。”外婆不屑地说。
“这是偏见,外婆你不可以有偏见。”
外婆耸了耸肩:“我就是这样有偏见的人,你能拿我怎么样。”
“妈妈,你别老给宝贝树一个错误的榜样。偏见是错误的根源。”妈妈又忍不住插入我和外婆的聊天。
“妈妈你工作吧。”
“小茉莉你认真工作吧。”
我和外婆异口同声地说。外婆还特别强调了“认真”。
或许在别人眼里,外婆是一个守旧的、穿着自己纳的绣花鞋、固执己见的老太太。她对于“城市”“外卖”“直播平台”“网红”这些事物顽固地抵触着,对电视上讲的“城市让生活更美好”嗤之以鼻,但是她是一个温暖的、活得真实的老太太,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所以我喜欢和外婆聊天,把一切发生的事情都告诉她,但是周六早上的事情我没告诉外婆。外婆或许不会为我保密。要是妈妈知道了,那她一定会大惊小怪的,就像是在外婆的小院搭葡萄藤的架子里发现了一条蛇那次一样,妈妈在旁边尖叫的样子让蛇受到了更大的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