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怪女孩。我跟外婆这样评价谢小枞。
“这个怪女孩伤害了你吗?”外婆正在收拾厨房里的冰箱,她拿着一把小牙刷将封条凹槽里的小黑点刷得干干净净。
堆放着蔬菜、肉类、水果的冰箱是一个有温度的厨房的象征——外婆坚持这样的原则。她对于妈妈“叫外卖”的口头禅嗤之以鼻。
上个星期天的晚上,大风大雨绵延,冰箱里什么也没有。
外婆撑着她的小黑伞刚走出楼下的玻璃门,就差点和小黑伞一起被大风卷上了天。外婆搜刮了家里的食材,只能做一个紫菜蛋花汤。
门铃响了。一个小伙子按响了我家门铃。他穿着一件加厚的黄雨衣,雨水像一条小溪流湿了楼梯口。小伙子打开防水外卖箱,拿出了一盒青椒爆炒牛肉和一盒椒盐响螺,都还冒着热腾腾的水汽。
外婆一脸诧异,问我:“这是变成人类的天使吗?”
小伙子在雨衣里露出了笑容,把食盒递给了我。
外婆朝着小伙子大喊:“我可以加一个青菜吗?我还想吃灌汤包,要汁水浓稠的。”
小伙子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这个天使真没礼貌。”外婆说。
“这不是天使,这是妈妈点的外卖,他是一个送外卖的小哥哥。”我解释着。
外婆咀嚼着这一个常常在妈妈口中听到的名词,她有些迟疑,通常来说,第一次接触到新鲜事物的人都会陷入迷茫之中。外婆突然跑到了窗边,她趴在窗口朝楼下张望。
一片大雨冲起的白雾笼罩了一切。外婆什么也瞧不见,她失落地坐了下来:“那个外卖小哥不会被大风雨刮走了吧?”
晚上妈妈加班到了九点钟回来,风雨已经停了,她拧开电灯,发现外婆坐在客厅里。
“小茉莉,我们必须得谈谈。”外婆严肃地说。
“关于什么,可以透露一下吗?”妈妈揉了揉她发痛的太阳穴。
“关于你的残忍。”
“什么?”
“你怎么能让一个年轻人去做这样的事?那么大的风那么大的雨,你让他冒着风雨给你送东西?”外婆审视地望着妈妈。
妈妈非常奇怪:“哪一个年轻人?”
我提示了一下:“外卖小哥哥。”
妈妈笑了,她一边脱下外套一边走进卧室:“拜托,我很累了。”
外婆把妈妈的表现看作心虚,她跟着走到卧室,一副你不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就别想休息的样子。
妈妈只好先打开手机上的一个App软件,示范了一下为什么她能让一个陌生人冒着风雨送来食物。
外婆怅然若失。
这个世界变化得太快,而外婆只能接受。
“那是外卖小哥的工作。”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工作职责,像妈妈,她已经连续加班一个星期了,有一天晚上她凌晨才回到家中。她身披夜灯,满眼疲倦。这就是工作。
外婆不想叫“外卖”,虽然她承认这很方便,也可以帮助到一些人。
“如果没有人叫外卖,送外卖的小哥就会失业。”——这是妈妈的道理。
接受道理和认同道理是两回事。
外婆有很多原则,这些原则被妈妈称为“乡下风味原则”。
提到了谢小枞,外婆告诉了我她的另一个乡下风味原则——“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很独特,要是人人都一样,世界不就变成了许多孪生人的世界了吗?”
“可是她那样太不合群了,她没有朋友。”
“你不是她的朋友吗?”外婆反问我。
我回答:“她不是我的朋友。”
“是吗?”外婆不置可否。
外婆不赞同一件事的时候就会这样说。每次外婆这样说的时候,我都会再认真地思考一下,但是这次我不想思考。
和一个怪女孩做朋友,别人也会认为我是一个怪胎吧。
我有意地避开谢小枞。那一天早上的语文小测试,我拿了一百分。语文老师表扬了我,安排我在早读课上领读课文。
我对朗诵有些兴趣。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给我购置了许多可以播放的电子书,我喜欢模仿大兔子叔叔的朗读。大兔子叔叔有一把醇厚的声音,像是夏天吹过身边的一阵暖风。大兔子叔叔在一个有声电子书App里挺受欢迎的,他读过长袜子皮皮的所有故事。他读得最多的是《麦田里的守望者》,那个叛逆男孩大卫,他不羁的外表和他美好的心灵是那样矛盾。
模仿大兔子叔叔的朗读成了我的一个兴趣。语文老师对于我“讲故事般的朗读”表现出浓厚的兴趣。
这一天早上米奇那个小圈子对我抛出了橄榄枝。米奇站在他的座位边,他一直是人群的焦点和中心,他喊我:“嘿,伙计。”
我走过去,加入了他们的聊天话题。
米奇喜欢那种掌控全局的感觉。他是一个领导者。除了他散发出来的“伙伴你得听我的”的气息之外,他其实也只是一个有野心的小男孩而已。
课间操的时候,我们偷偷跑到了高年级教学楼后。那里有一棵枇杷树,枝丫上的鸟巢里有三只可爱的小鹊鸲——一种其貌不扬的小鸟。我们轮流爬上枇杷树去看,有人在树下放风,以免三年级的学生突然过来。
我们小心翼翼地不去打扰到那些脆弱的、可爱的小生命。
它们的绒毛小而软,“眼睛小得像一颗眼屎”——一个男生惊呼了起来,他想要伸出手去触碰小鹊鸲,但被阻止了。
我们从三年级教学楼后回到教室,一股共患难的英雄气概让我们昂首挺胸,让我们似乎变成了熟悉的老朋友。
我忘记了谢小枞,直到看见她正在我的座位旁边,我还一时反应不过来。她的校服上衣的白色部分有一片污渍,扎成辫子的头发松松垮垮的,如果再给她一顶黑帽子和一只黑猫咪,谢小枞就是一个脏兮兮的巫婆了。
她看着我。
“你怎么了?”出于礼貌我必须表达一下关心。
“我摔倒了,在女生厕所前。”谢小枞伸出了手,她的手掌上有一处口香糖大小的伤痕,但沾上了一些泥土和树叶木屑。
“伤口必须得清洗一下。”
“嗯。”谢小枞重重地点了点头,但是她仍保持着朝我伸出手的姿势。
“要我陪你去吗?”我问。
谢小枞又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走在前面,她走在后面。我们经过几个女生身边的时候,那几个女生夸张地发出了一阵哄笑声。
谢小枞的手在战栗,像一片风中的树叶。
我陪着谢小枞到了校医室。
穿着白色蕾丝裙的校医温柔地为谢小枞清洗,伤口有些深,她花了一些时间。
谢小枞的眼眶红了,但是她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痛吗?”
“痛。”
“痛的时候可以哭一下的,小姑娘。”校医轻声说。她的身上有栀子花洗衣皂和阳光的味道。
谢小枞摇了摇头:“没有人会怜悯眼泪。”
“这话至少得是六十七岁的人说的,不适合七岁小女孩说。”校医轻轻地摸了一下谢小枞的头发。
她帮谢小枞包扎了伤口,用白绷带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和谢小枞走出校医室。
“谢小枞,你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吗?”
“算是吧。”谢小枞又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
“算是吧女孩。”我有些嘲讽地称呼她。
谢小枞有些反感这个称呼,她侧过了头。
阳光摇摇晃晃地从天空掉下来,洒在了我们的身上。谢小枞的侧影单薄得像一张纸片,我叹了一口气,说:“你不是自己摔倒的吧?”
谢小枞那双氧水浸入伤口时也没有掉下来的眼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她用手背擦眼泪。
我以为我要等好一会儿才能等到她的眼泪止住,但是谢小枞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她把受伤了的手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眼泪就像被关上了闸门。
“没有人会怜悯眼泪。”谢小枞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她们在女生厕所前等我,扯掉我的发卡和橡皮筋,我想要跑开,被绊倒了。”
“都是谁?我们去告诉老师。”
“没有用的。”谢小枞拉住了我,“有一个是语文老师的女儿。”
“你应该告诉你妈妈或者爸爸,让他们到学校来和老师交涉。”
谢小枞抽了抽鼻子,停了一下,又说:“她们说我是个怪胎。”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礼貌让我应该说一点什么。可是我瞧着谢小枞,我的判断就像是一条地下隧道,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不是一个怪胎。”谢小枞轻声地说。她的表情十分平静,眼睛清澈,一点泪水的痕迹都没有,就像是在说“我要吃饭了”一样。
我站在原地,这样的谢小枞看上去比流着泪的谢小枞更悲伤。我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爸爸说我是他的小鸟儿。”谢小枞把受伤了的手放在脸颊边,头歪向一侧,“我很想他,我很想爸爸。”
当一个人说“想”另一个人时,这时常意味着另一个人并不在这个人身边。
“想”,只有小部分时候是甜蜜的,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这一个早上,我想一定是阳光太灿烂,让我有些眩晕,我答应了谢小枞不去上语文课。我们坐在图书馆奶油色的墙壁下,一丛棕榈成了我们的完美防御。
谢小枞摸出了一个旧手机,小小的,外壳是被时间打磨成的黑色,有些像铁锈的颜色。电量在百分之十,打开翻着的时候,它像一个苟延残喘的老人一样发出了声声哀叹。谢小枞翻出了一张照片——
一个毫无特色、极其普通的男人在手机屏幕里笑出了满脸皱纹。
“这是我的爸爸,他是一个公交车司机。”谢小枞骄傲地说。
“你爸爸现在在哪里?”我问。
“我带你去见他,好吗?这个周六早上。”谢小枞说。
我是一个很敏感的人,当别人充满期待的时候,我总是很难去拒绝。外婆说这是“善良的软肋”,让我很可爱。我没有办法在此刻拒绝谢小枞,我点了点头。
“呜啦!”谢小枞抱住了我。
她的手臂软软的,像是一种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