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百度百科里，自我介绍是指向别人展示你自己的一种手段。一个重要的注释是：自我介绍直接关系到你给别人的第一印象的好坏及以后交往的顺利与否。

班主任雷蕊老师是一个女人。我猜不出她的年龄，她穿着一条有着彼得·潘领子的灰色裙子，身体干瘦，皮肤黑黄，眼睛像一个突出的核桃。她的声音又干涩又呆板，当她站在讲台上的时候，她严厉而苛刻的视线扫过了教室。看到大块头男孩的时候，她的眼睛眯了一下。

黑板上写着一个很简单的开场白：欢迎你们来到一个全新的世界，九月向你们打开了大门。你是一名光荣的小学生了。

雷蕊老师的声音像是拨打电话时传来的机械女音，让人昏昏欲睡。

好像所有小学生的开学第一课都从自我介绍开始。

胆怯的、战战兢兢的、活泼的、乐天的——各种各样的情绪在讲台上绽放。轮到我的时候，我的介绍很中规中矩。除了“我喜欢露营，仰头望着星空的感觉真不错”这一句中的“感觉”被我说成是“幻觉”之外，我发挥得还不错。

在我后面自我介绍的谢小枞一开始就出师不利，她从过道走上讲台的时候差点摔了一跤。为了稳住自己的身形，她抓住了旁边一个女生的头发。那个女生痛得几乎要掉眼泪了。谢小枞忙不迭地道歉，她的样子就像一条拧不干的旧抹布。那个女生宁愿被再抓一次头发也不想被这条湿漉漉的抹布黏上来。

谢小枞在讲台上就像是一根瘦弱的、可爱的豆芽。

她和“熊男孩”一样都是稻田里的异类。

“我叫谢小枞，常绿乔木枞。我喜欢无穷无尽的知识，知识是人类应对所有陌生的、恐惧的事物的工具和武器。这一句话没错吧，这是我的人生座右铭。我可以和大家分享一些有趣的事情。刚才有一个同学说他属龙。龙是什么？龙是中国的神兽大家都知道吧，但是事实上，龙的起源最远可以追溯到红山文化，那时候人们崇拜猪，以猪为图腾，所以最初的人们幻想的龙的形象是以猪为原型的，最明显的特征是古代所有龙的形象都有一只猪鼻子。”

这真是一个够生僻的冷知识。谢小枞谈到知识时就像变了一个人，就像是一个战士拿到了一把左轮手枪，她变得自信甚至有些自大。我无法形容当时教室里的气氛，如果说一开始大家还保持着礼貌聆听，但很快，有些人就忽略掉了谢小枞的语言——她那尖细的、像小鸟音调的声音，转而去注意一些别的事情——比如谢小枞一边肩头高一边肩头低的站姿，她那滑稽的厚嘴唇，或许还有她后脑勺一撮翘起来的头发。

“博学”听上去是一个关于夸奖的词语，但是“博学”在谢小枞这里似乎是一个笑话的前兆。

笑意就像一群嗡嗡嗡乱飞的蜜蜂在班级里聚集了起来。

当雷蕊面无表情地说“好了，谢小枞，该轮到下一位同学了”的时候，我为谢小枞捏了一把冷汗。

大块头男生拒绝上讲台做自我介绍，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用一个防御的姿势看着教室的玻璃窗，看着讲台黑板反射的光，看着我们，包括雷蕊老师——就像是看一堆尘埃。

世界本来就是无数尘埃组成的，但是没有人会这么直白地说。所有人都在追寻着美好的一切，谁也不愿意承认世界是无数尘埃组成的，除了大块头男生。他真惹人厌。

第一节课过得很快。第二节课的数学老师从一进教室就开始打嗝。他是一个刚毕业的男老师，我们是他的第一届学生。

他比我们还紧张。

谢天谢地，第三节是体育课。

我喜欢我们学校这个超大的操场。这个操场的西面有圆形的阶梯，大概类似于赛场上的观赛台。阶梯最上边一层种着一排排的木棉树，红蓝绿相间的聚氨酯塑胶跑道就像掉落人间的彩虹。这些热烈的颜色让人感到愉悦。

“这是一个适合飞翔的操场。”谢小枞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可以像鱼骨鱼一样飞翔。”

“鱼骨鱼是什么？”

“《山海经》中记载的一种异兽，是披着鸟翼的鱼。”

我沿着阶梯，小心翼翼地走下去。我注意着我的脚底，谢小枞说的“飞翔”——我希望不是“从阶梯滚下去”的另一种解释。

操场上早到的同学们待在一起。

一个又高又瘦、剪着短发的男生是这个小圈子的头领。他叫作米奇，他的爸爸是一个成功的商人。

米奇双手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既漫不经心，又不让人觉得过分倨傲。他是一个聪明的家伙，我敢保证他就像一条变色龙，总是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展现什么样的自己。并非是成熟的大人才具有这种本领，有些小孩天生就擅于掌控场面，趋利避害。

我还看到了大块头男生，他在一群一年级学生里特别的显眼，他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这是一个防御信号。他的身上散发着“别来打搅我”这样的讯息。没有一个同学靠近他，他孤零零地站在人群中，一个无形的笼子将他和人群隔绝。

体育老师从另一侧走来，他表情冷酷，穿着一件绿色背心和红色运动裤。

“一个倒立的胡萝卜。”谢小枞说。

“嘘。肆意评价别人是不礼貌的行为。”我摇了摇头，但不得不承认谢小枞的形容很贴切。

“胡萝卜”朝我们吹起了哨子，指导同学们排好队列。

“胡萝卜”挑了米奇做他的助手，他给了米奇一个绿色的口哨。

别的孩子都羡慕地瞧着那个小巧的、储藏着嘹亮声音的口哨。

那是一种象征，让米奇高高在上。

挂上了口哨的米奇却显得更加谦和了。他让同学们排队、列操、练习正步走的时候唇边总有一抹让人舒服的笑意。

“不过最后的二百米跑是“熊男孩”拿到了冠军，他的身影就像一道闪电划过了塑胶跑道。”

外婆听得津津有味，她对认识鱼骨鱼和猪龙兽的谢小枞感兴趣，对“熊男孩”感兴趣，对米奇的绿色口哨也感兴趣。

“我真想和你一样去上小学。”外婆感叹着说。

“那你要变得跟我一样小。”我抱住了外婆，“这样我就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小小外婆了。”

我憧憬着我的小学生活，虽然——有些畏惧。

第二天我检查了书包，从我的语文书中扯出了超人。

“宝贝，你长大了。”妈妈高兴地说。

外婆捂着胸口，眼睛里一片哀愁：“我可以预想到宝贝不再需要我的日子了。”

“外婆你的演技好拙劣。”我抗议着说。

第二天妈妈仍是把我送到校门口。

今天我没遇到“飞翔女孩”，我一个人走过了三年级教学楼，一个值日老师恰好站在三年级教学楼的花坛前。一个称职的大人会是一个小孩的保护神，即使是一个陌生的大人。

“你一定是看到那个值日老师了。”一个声音在我的身侧响起。

我回过头，谢小枞明亮的大眼睛骤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进校门的时候，我跟你打招呼了。”

“不好意思。”

我的话还没说完，谢小枞就补充着说：“不过我是在心里跟你打了招呼，如果你会读心术就可以听到。”

“……”

接下来的一天，谢小枞总是跟着我。即使我进男生厕所，她也会待在离男生厕所最近的那一棵桦树下。这让人觉得很困扰。我试着从男生厕所的另一侧偷偷溜走，在我还没有大呼一口气时，她就像幽灵一样又出现在我的身后。

“你应该去找那些女孩。”我说。

“哪些？”

我指了指不远处像一簇簇花朵一样聚集在一起的女孩们。

她们穿着校服，但是腰肢就像是一折就断的杨柳——明显比男生纤细白皙的手臂**在空气中，闪着娇弱的光泽。

谢小枞露出了一副哭丧脸，她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走到了最近的几个女生旁边。那几个聊得正开心的女生停止了说话，不到几秒钟就手挽着手走了。

被甩下的谢小枞就像是一只孤单的小雁，她抱了抱自己的肩，又走到了下一处女生聚集地。这次有一个胖胖的女生推了推她，让她走开。

谢小枞望向了我，她眼神里的一些东西让我不忍看下去。

她又走回了我的身边。

“你瞧瞧，只有你不会推开我或者离开我。”她说。

“这就是你跟着我的原因？”

“算是吧。”

“‘算是吧’是那种模棱两可的回答。”

谢小枞没有说话，她只是看了我很久很久，突然说：“獬豸是一种很厉害的神兽。”

“獬豸又是什么？”

“《山海经》里的异兽。它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它知道应该和谁待在一起，不应该和谁待在一起。”

我想我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僵硬，可以跟学校门前的两只石狮子媲美了。

谢小枞又继续说：“如果獬豸发现那个人不是好人，它们会一口吞掉他。”

“你确定你不是在讲一个恐怖故事？”我耸了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