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是一个巨大的迷宫。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楼房、街道、树木、喷水池、广场、汽车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生活在其中的人类是被操控的傀儡。”
——佚名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我的外婆,但是她还在掩耳盗铃)发的牢骚
八月三十一号的傍晚,外婆坐在露台上。露台只有八平方米,她坐在一只矮腿竹凳子上,用锤子把土块敲碎,和草木灰、营养土搅拌均匀。外婆要在这个已经放了一个滚筒洗衣机和一个洗漱台的狭窄的小露台上种花草。
妈妈劝不住外婆,她倚在露台边的栏杆上,对我说:“你外婆很焦虑,她替你得了九月份上学季综合征,比如不知道要做什么,晚上睡不着,像个疯子一样。”
“不要拉我进入你们的战团,我是中立方。”我摆了摆手。
明天就是九月一号了,我就要是一名小学生了。我即将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这时候我很想有人来采访我:成为一名小学生有什么感想。我会回答:这就好像我发现我要登上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希望这个新世界没有魔兽、吸血鬼、狼人。
外婆用种花草来缓解城市巨兽带给她的压力,而我呢,如果我有鲍比的那只小怪物菲力克斯就好了。
菲力克斯是小小的、绿色的、毛茸茸的小怪物。他会隐身,只有鲍比才看得见他。他躲在鲍比的书包里去学校,在学校里讲笑话,放有金枪鱼和泡菜味道的臭屁。
哦,对了,菲力克斯还有酷酷的小犄角。
外婆给我挑了一个汽车人造型的书包,那是一个彩虹色的书包。妈妈送了我一个一点装饰也没有的黑色帆布书包(除了拉链是银色的),这让我长吁了一口气。
“多喜庆。”外婆喜滋滋地说。
“没错,这和广场舞大妈的花裤子一样喜庆。”妈妈一点也不客气地毒舌。
我花了一点时间让外婆明白,我不会背着那个汽车人造型的书包去学校。
“我不想第一天上学就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宝贝,你失去了你的童真童趣。”外婆哀怨地说。但是她还是把妈妈买的“冷淡风”黑书包洗干净,像晒棉花一样让它吸足了阳光。
第一天上学是妈妈送我去的。作为律师的妈妈是“冷静”“逻辑”“有条理”的代言人。她把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我只负责坐上车,等待着到达目的地。
在我到底是要上私人学校还是公办学校的问题上,妈妈和外婆曾经开了不止一场深刻的“圆桌会议”。
“优秀的同学圈子——”妈妈倾向于把我送到贵族学校。
“如果‘拼爹’就算是优秀的话。”外婆截断了妈妈的话。
“教育理论更趋向于西方。”
“我们住在中国!”
“学费昂贵。”
“没错,以后你老了,会抱怨自己小孩的上学路是用金钱砌出来的。”
总之,不管妈妈怎么想要真诚地和外婆谈论,外婆总是一副她被一个二百公斤的大汉踩了一脚的表情。
“学校不是抢走我们宝贝的罪犯。”妈妈无奈地说,“你能成熟一些吗?”
“学校是一个囚禁孩子的监狱。”外婆不满地嘟囔。
这场战争最终悄无声息地被“政府”打赢了——我凭着出生证去摇号,居然摇到了一所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名校。
不管怎么说,我喜欢这所学校。我喜欢那些旧的红墙外的藤蔓,那些仍保留着民国特征的建筑。我喜欢那个白色鹭鸟停靠的湖泊、那座无名诗人题了诗的风雨亭。我还喜欢那个大大的图书馆。
“图书馆总是给人一种温暖、平和的感觉。当我在仰望星空的时候,一个人乘着小舟在湖泊上的时候,也能体会到这种感觉。”——这是妈妈说的。
我倒是觉得图书馆就像是冬天早晨的那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一口咬下去,让人觉得异常美味。
“你一个人可以吗?”妈妈没有说话,可是她把书包递给我的时候,全身的细胞都在往外冒出这一句话。
我背上了书包,它不太重,就像是一个壳。有一句谚语是这么说的——世界上有两种动物可以登上高山之巅,一种是鹰,另一种是蜗牛。我就是一只蜗牛,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打开车门,从车上爬下来,书包的拉链被扯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滚出了变形金刚擎天柱、蜘蛛侠、超人、魔戒里的精灵王子……还有一只喜庆的中国龙毛绒玩具。
这些玩具撒落了一地,让上学的孩子和送孩子上学的大人都停了下来。他们一脸友善地朝我投来了勉励的微笑。
“一个需要超级英雄陪伴才敢来上学的一年级小屁孩。”
这就是这个学校对我的第一印象。
我的脸火辣辣地烫着,捡起蜘蛛侠、擎天柱、超人、精灵王子扔回了妈妈的车里。
我忘记了对新学校的害怕,只想要赶紧逃离这个场景,就像逃离火山喷发的灾难现场。
看着妈妈也是一脸错愕的样子,往我书包里塞入超级英雄的一定是外婆了。
我可以想象大家看着我的目光——我并不想靠这种幼稚的方式出名。
“你是一个超级可爱的人。”一个声音在我的身后响起。
我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小女孩。
“那些超级英雄是我外婆偷偷放进我书包里的。”我有些尴尬地回答。
“男生是不是觉得被称赞‘可爱’是一种侮辱?”小女孩说。
“是吧,我不太肯定。”
“你外婆很可爱。”小女孩笑了,她咬着手指头,说,“我是一年(1)班的谢小枞,你呢?”
“我是一年(1)班的苏乐乐。”
“好巧哦,我们同一个班。”小女孩说了这一句话,默默地跟在了我的身后,就好像是我突然多了一条并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小尾巴。
一年级在学校的南区。我们从校门口进去,往启明星方向前进,沿着校道走一百多米,经过三年级的教学楼A,走过校园活动区的长廊,才到我们一年级的教学楼。
“喂。”小女孩从身后捅了我一下,她的目光像是躲藏在一大片迷雾后,她的人在摇晃,仿佛她站着的大地不是坚实的,而是在不停地倾斜一样。
“怎么了?”
“我害怕。”小女孩说。但是她的表情仍是一脸淡定,和她话语里的颤音矛盾着。这是一个已经学会隐藏某些负面情绪的小孩。
“怕什么?”
“那些……人。”小女孩伸出手指向了前方。
我们正在通过三年级教学区,和我们不一样,三年级学生像森林里游**着的一头头熊,虎视眈眈,不怀好意。
“害怕是正常的心理反应。我外婆说,不要抵御它,顺其自然就好了。”我试着说点缓和情绪的话,“深呼吸——”我又补充道。
小女孩夸张地做着深呼吸,但是这对她来说只是让她的喉咙发出了“嘶嘶”的喘气声。坦白说,我觉得她的表现比我在学校门口摔出一地的超级英雄还要糗。她把害怕具体化了,就像是泪水气势汹汹地冲出她的眼睛,化为一场大雨,把她和我淋成了狼狈的落汤鸡。
有一瞬间,我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我为何不从她身边跑开。不过我即使不是一个骑士,不知道小学生守则是什么,却知道从一个害怕的小女孩身边逃走不应该是一个七岁男孩所为。
我们默默地往前走,从三年级学生的眼皮下走过去。
小女孩拉了一下我的衣袖。
我望向了小路的中央,我们已经越过了三年级的教学楼。
在我们的面前是一条幽静的小路,两旁种着绿化用的一种植物——七里香。一个高壮、胸膛宽厚的男孩挡在小路的中央。
他看上去比三年级的那一头头“熊”更加的凶猛,他身上有狼的凶残和熊的暴虐。
我眯细了眼睛,如何决定还没在心里成形,那个男孩已经走了过来。他的脚步沉重而带着侵略性,他走到我们的面前,像小山一样的阴影覆盖了下来。他说话的时候胸膛似乎都在震动。
“喂。一年级(1)班在哪里?”
小女孩发出了像一根丝线的声音:“为什么要告诉你?”
男孩挥了挥拳头,不理会小女孩,走到了我旁边。
当我们再次往前走的时候,莫名其妙就变成了三个人。
小女孩一边走一边吸气,她的声音微弱得像一折就断的松针。男孩黑着脸,他无视我和小女孩,大刀阔斧地走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他是一个发育超常的一年级男孩,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们走进了一年级(1)班,班里已经有很多人了。男孩和女孩像是秋天的稻子一样在风中叽叽喳喳地讨论着。
我们走进去的一瞬间,这些讨论瞬间停止,像被按下了一个停止键一样,寂静得吓人。他们盯着我们,不,更多的目光是盯着比普通的一年级生高出半个头的大块头男孩。他们好奇而不失警惕地打量着他。
如果说这是一头闯入了一片稻田的熊的话,那么稻田肯定会集体抱团,抵制这头熊,这无可厚非。我也是一株稻子,我的想法和其他稻子一样。
嗯,我是说如果不出意外,我就是一株普普通通的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