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父亲的爱(1 / 1)

我准备放下相机,就在这时候,我看到了男人从厕所出来走到床沿坐下的侧影。他没有注意到我在观察他,当一个人沉入自己的世界,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就会呈现出另一个“我”。我拿起了相机,偷偷地拍摄下了暖黄色的酒店灯光下的男人——眼神空茫,不知所措。这样的一个男人让我觉得困惑,我走到了他的旁边。当我的脚步声被他发现时,男人身上颓废而忧伤的气息不见了。仿佛哪里有一个开关被按了一下,男人又恢复了他原来的那副样子。

我调出相机中的那张照片给他看。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然后他说:“我小的时候是一个不太会控制情绪的小孩,我总把各种各样的情绪表现在脸上、语言上、动作上。”

“什么是情绪?”

“这张照片里的沮丧就是其中一种,还有吃惊、难过、平静、怀疑、自信、害怕、坚决、厌恶、受伤、惭愧、紧张——这些都是情绪。它们潜伏在我们的身体里,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出现。”

“这些我也有。”

“七情六欲指的就是它们。”男人慢慢地说。

“后来你怎么学会控制它们的?”

“它们不像是总在你的掌心里打转的小弹珠,能够控制得住。事实上,它们总是脱轨,你没办法控制它们。”

“那怎么办呢?”

“找个大布袋装起来,我以前是这么做的。”

“现在呢?”

“现在我更倾向于不去掩饰它们,让它们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

“也就是说,该沮丧的时候就沮丧,想笑的时候就大声笑,是吗?”

男人点了点头,他又一次地笑起来,这是他第二次大笑,他的眼角笑出了又粗又密的皱纹,他的喉咙中发出了畅快的笑声。

“这种感觉真不赖。”男人一边笑一边对我说。

我很自豪,我能让一个成年人发自肺腑地大笑起来,这不是因为我幽默,而是因为我聪明。我推开了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但是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会沮丧。”

男人脸上的笑容像翅膀一样收拢了起来,他那双温和的眼睛充满歉意地望着我:“我不能告诉你。”

大人对小孩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没有回转余地的。我点了点头:“等我再长大一些可以告诉我吗?”

男人摇了摇头,栗色的眼睛深沉而幽远,他说:“宝贝,我希望你永远都不知道。”

这是男人第一次叫我“宝贝”,和外婆、妈妈一样。“宝贝”这个词带着奇异的魔力,就像是黄昏天空的火烧云,就像是一首无比温柔的摇篮曲,就像是星星的光芒。这个词可以抚慰所有的烦躁、不安和怀疑,但是这个词可不是谁都能说的。

我得承认从男人口中说的“宝贝”并没有让我反感。

我想了一下,说:“好吧,不过你愿意陪我去冒险吗?”

“我愿意。”男人的语调轻柔,身体向我倾过来,他还在为“不能告诉我”而感到歉意,迫不及待地想要从别的一些方面补偿我。

三十分钟后我们退掉了酒店房间,在一家户外用品店购买了一顶露营帐篷,老板推荐了一顶“空间巨大”的车载帐篷。

男人用导航搜索了附近露营的地方。

车可以开到半山腰,只需要半个小时的山路就可以到达山顶一处平坦开阔的平地。

不过实际操作是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抵达山顶。这顶“空间巨大”的车载帐篷起码有一头牛那么重。

在山顶上,我抹了抹汗,喘口气。

一个头发染成灰白色的年轻男孩大声地招呼他的朋友:“快来看,这边有一顶傻瓜帐篷。”

我确定染发男孩是在说我们——的帐篷。

“你们是新驴?”染发男孩的同伴,一个看上去稳重一些的女孩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是这个讨人嫌家伙的姐姐。”

“谁是讨人嫌?”染发男孩嚷嚷着。

“新驴是什么?”我一脸茫然,“驴是指动物的那个驴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染发男孩笑得弯下了腰,“活该你买这顶傻瓜帐篷!小傻瓜,哪一个驴会在登峰顶的时候背这么重的帐篷,除了傻瓜。”

女孩推了一下男孩,叹了一口气,对我和男人说:“请不要在意这个笨蛋的话,驴是户外徒步旅游的人,最开始是由‘旅’字演化而来的,现在就是指那种背着背包,带着帐篷和睡袋穿山越水、宿营的户外爱好者。”

这个率直、无心事的男孩和他稳重老成的姐姐真是一对可爱的组合。他们主动帮我们在山顶的空地上找到了一个搭帐篷的地方,那是临近一处水库的沙砾地。

“幸好有你们,要不这顶傻瓜帐篷我们连撑开都找不到门路。”男人由衷地表示了谢意。

男孩满头大汗:“我刚刚用汗水又洗了一次澡。”

“你的冷笑话让我想再披一件羊绒大衣。”姐姐毫不客气地开启嘲讽模式。

这对姐弟的相处方式特别逗趣。当我们坐在水库旁的时候,夜风微凉,星子低坠,空气中充满了植物的香气。

远处山影幢幢,近处露营者的帐篷隐约可见。

“这是一处著名的露营胜地,也有外地游客来这儿守着看日出。”姐姐说话时一头短发轻柔地摇晃着,像是岸边的杨柳。

“明天早上能看日出吗?”我有些兴奋地说。

“白痴啦,不然你以为这么多人跑到这儿干什么来了?”

弟弟朝我翻了一个白眼,他的话刚说完,脸就被姐姐一巴掌捂住了。

“不好意思哦。”姐姐抱歉地说,“我这个弟弟总是这样没头没脑。”

没头脑的弟弟嘴巴嘟得都可以挂油瓶了。

夜色渐渐像存放了许久的老窖酒,醇厚起来。帐篷里的声音低了,大自然的声音响了,亮了。

姐姐带着弟弟回他们的帐篷去。虽然姐姐更显老成,但是从背影上来看,弟弟的身形更魁梧、更有力量一些。他们的影子在大地上时而亲密地交融,时而分开。

我看着地面上的影子,和人类的身体恍似水与天的交接。世间万物也都有影子,这些影子有没有它们自己的世界呢?小草、树木、花卉、石头、路、江湖、夜幕都有自己的影子吗?

我面朝上躺在帐篷外的沙砾地上。长在沙砾上的青草也是硬而带刺的。我把双手托在后脑勺后,尽力让自己的身体和大地远离。

夜空星辰闪烁,山风渐渐地大了,像是呜咽声。世界如此地大,落日向暮,飞鸟翅膀掠过云霭,没有尽头的路,蜿蜒流过大地的河流和村庄。我的心开阔而明亮。外婆、妈妈、男人、周雅南、两只海象、沈婆婆、小镇院子里的蔷薇……所有一切的景物都在我的眼前流淌。

我想起了外婆给我的每一个拥抱。

我想起了吻妈妈脸颊时的宁静欢喜。

我想象着周雅南牵着我的手,像两只海象,或者凤凰山顶的这一对姐弟一样。

这个世界如此地大,又如此地美好,我的心没有怨恨、忧愁、凋谢、虚空。

周围变得安静了,嘈杂声和山风都听不到了,只有男人躺在身边的呼吸声。电光石火之间,我的嘴唇轻轻地张开,一股气流从我的喉咙里激**,在上下回旋。

爸爸。

男人的手从一侧伸了过来,他的手指触碰到了我的脸颊,在那里摘下了一片飞落的树叶。

我没有叫出声来,虽然气流在我的口中旋转成了风暴。

去年夏天这个时候,幼儿园的娃娃脸老师带我们去植物园。百草、三色紫罗兰、八角金盘、南天竹、夹竹桃、雀舌黄杨……许许多多的植物簇拥在一起。

中午我们在草坪上野餐。

娃娃脸老师告诉我们,这一块草坪种的是天鹅绒草。许多小孩都在草地上打滚,细密而柔软的天鹅绒草是天然的床垫。

午餐之后,娃娃脸老师就躺在我的旁边休息,她告诉了我许多植物的秘密,她告诉我她最喜欢的花是油菜花。

“油菜花是花卉吗?”

“也许它不属于花卉的一种,但是我觉得它比牡丹芍药漂亮得多。”娃娃脸老师说,“我爸爸是一个农民,他种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

“老师,我没有爸爸。”我耸了耸肩。

娃娃脸老师温柔地抚摸了我的头发,仿佛在抚摸着花朵或者糖纸,她轻轻地说:“所有的小孩都有爸爸,只不过你的爸爸没在你的身边。”

“那他在哪里?比如他是一个洞穴人,不能见到太阳,如果见到太阳,洞穴人就会像泡泡一样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轻盈,最后风一吹,就消失了吗?还是他住在海底,海水是他的天空,沙子和珊瑚是他的蔬菜,他在海底从不说话,只是唱歌,歌声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如果有许多海底人在唱歌,就会变成一层一层的海浪,在大海上翻滚。还是他是一个天空人,他在云层上流浪,时间过得太久了,他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颗圆圆的葡萄。

娃娃脸老师把身体朝我挪得更近了,她的眼睛里都是疼惜:“我把我的爸爸和你分享吧。我爸爸很凶,那十几亩地对他来说是超负荷的劳作。他一年到头都在地里,但是产出仅够我们一家五口糊口。我爸爸活得很辛苦,他大多数时候都黑沉着脸。如果有哪一天,他的脸上有了笑容,那就是我们家的节日。夏季的时候我爸要送榨出来的油到收购商那里,一来一回要一整天。我和弟弟都抢着和爸爸一起去。回程的路上,如果赶不回来,我们就会在一个山神庙借宿。山神庙很小,只有一间,门前有一棵很大的黄葛树。我第一次知道黄葛树是佛经里写的菩提树。夏天太闷热,我和爸爸铺了衣服睡在黄葛树下。

天亮了,雾水深重,我被爸爸抱到了寺庙里。我睡着了,并不知道爸爸抱着我是什么滋味,但这可能是我爸爸第一次抱我。

生活太艰难了,爸爸没有办法闲下来爱我和弟弟,但是我们都知道一个父亲的爱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