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逼迫和绝望是孪生关系(1 / 1)

我和男人坐回车里的时候,有一阵沉默。车厢里播着一首歌——“我只想和你单独在一起,这有错吗?夏日的下午,拥堵的高速,这种感觉太孤单,我想和你单独在一起,这就是我全部的疯狂。”

女歌者慵懒而又有一些空灵的声音抚慰着浮躁的心。我们渐渐地从不自然的沉默中脱离出来。

“我上幼儿园后不久,有一次一个小朋友说他爸爸星期六要带他去看恐龙展。放学后外婆来接我,我问外婆星期天能不能让爸爸带我去看恐龙展。”

“外婆怎么回答的?”男人假装漫不经心地看我一眼。

“外婆很直接地说,你没有爸爸,不过你有外婆和妈妈可以带你去恐龙展,可以为你做任何爸爸能做的事。”我把头仰着靠到座椅上,“外婆还说了没有爸爸并不可耻。”

这是我第一次和男人坦诚地讨论“他”的存在,和“他”

的存在对我的意义。男人的脸上泛出了一种羞惭的颜色。

“ 对不起。我知道说对不起很轻飘飘, 但是我还是要说。”

我耸了耸肩。外婆让我明白了,一个正常的家庭不是家庭成员完整,而是每一个家庭成员都努力地生活着,都为了爱而生活着,这样的家庭就足够完美了。

后来我在车里睡着了,蒙眬中男人调高了空调,爬到了后座,帮我拿了小毯子盖上,让我的头枕在他的大腿上。

男人的大腿几乎没有什么肉,枕着硌骨头,我扭来扭去,最后他不得不拿了个U型枕头给我。如果醒着,这一幕一定有些尴尬。

等我醒过来,高速公路已经畅通,我们正朝着最近的一个城市去。这不在原来的行程之中。

“那个女孩找到了,我们去派出所拿钱夹和身份证。”男人跟我解释。

派出所是一幢并不大的七十年代建筑,被灯红酒绿的城市建筑群包裹着,像一个可怜兮兮的核桃仁。幸好,当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墙壁雪白,灯火通明。那个女孩被关在一个办公室里。透过玻璃窗,可以看见她坐在一张办公桌上,双腿悬空,满不在乎地晃**着。

她的样子有些古怪,不像她一开始表现出来的那么乖巧和甜美,现在她就像是撕去了伪装,像大大咧咧的**反穿的超人一样,一点也不在乎别人的注视了。

男人和年轻警察,还有女人,都在另一张办公桌前。

那个女孩朝我招了招手。

我走了过去。

她从玻璃窗里对我做嘴型,示意我进办公室去。

我推开门走进去,她仍然坐在办公桌上吊儿郎当地晃着脚。她的身侧有一大盘水果,她甜笑着:“吃水果吗?”

我点点头,慢慢地走到她旁边,这是甘草白糖腌的水果拼盘。我挑了我最喜欢的黄桃。

“你也喜欢吃黄桃吗?”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突然从沙发一侧冒出来。他穿着一套黑色的运动服,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你叫什么呀?”我问他。

“小豆丁。”男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多汁的萝卜。

“这就是你拐走的小男孩?”我问女孩。

女孩翻了一下白眼:“请你注意用词,是他硬要跟我走的。”

“在大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带走了他,不是拐也是拐。”我一字一顿地说。

女孩哼了一声,把后背留给我。可是没过一会儿,她转了转眼珠,把小男孩拉了过来,问:“小豆丁,你要不要跟姐姐去玩?”

“要!”小豆丁大声地说。

“你不跟妈妈一起吗?”

“妈妈要小豆丁练琴,不练就打。”小豆丁嘟起了嘴,大大的眼睛阴霾了下来。

“小豆丁乖。”女孩把小豆丁拉到怀里,抱了抱他。

小豆丁给了女孩一个湿漉漉的吻:“我就要和姐姐一起玩。”

女孩侧过了脸,朝我又重重地哼了一声,似乎是在嘲笑我的那个“拐”字。

我摸了摸鼻子:“可是小豆丁有妈妈,不是你想带他走就能带他走的。”

“迂腐!”女孩朝我吐了吐舌头,“你什么都不明白,你被大人洗脑了。”

就在这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撞开了,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冲了进来,她一看到小豆丁,眼泪哗哗哗地就冒了出来,她一把抱住了小豆丁:“你去哪儿了?你怎么能离开妈妈的视线呢?妈妈不是告诉你绝对不能跟陌生人走的吗?”

年轻警察、女人、男人也都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女人紧紧地抱住小豆丁,她的害怕、恐慌在拥抱到孩子温热的躯体时才像冰雪一样消融,但她的眼泪还没止住。

小豆丁挣扎着要从妈妈的怀抱里出来。做妈妈的失而复得,当然绝对不会放手,她的视线转到了女孩的身上:“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小偷,带走了小豆丁。”女人单只手挥了起来,似乎想要甩女孩一巴掌。

女孩毫不畏惧地瞪着女人,大声说:“要是你再逼小豆丁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没有我,他也会再离开你的!”

“你——”女人被气得脸色煞白,但是她挥起的手却慢慢地放下了。

倒是门边站着的另一个女人,小孩的“小姨”愤怒地走了过来,扯住了小女孩的衣领:“你还嘴刁,你都做了些什么祸事,还敢这么嚣张。”

“小姨。”小女孩重重地喊了这两个音节,“叫我妈妈来管教我好吗?”

有些小孩天生就是魔鬼,他们总能一下子就击中要害,让伤口鲜血淋漓。女人怔了一怔,她的怒气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小姨也一样可以管教你。”

“小姨也能管,但是只有妈妈的话我才听。”小女孩咬着嘴唇,针锋相对。

女人垂在腰际的手握成了一个又紧又实的拳头。她在压制着的仅仅是怒火吗?我并不知道,小女孩把一切偷来的东西都放在了背包里,钱包里的东西一点也没碰。她还那么小,谁都不知道该怎么罚她。

苦了她的小姨,对着小豆丁的妈妈差一点就要跪下认错,对男人、警察、另一个被偷窃的失主一迭声地道歉。

女孩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侧着头一声不吭地看着。

“大人们的世界是不是很奇怪?对不起这三个字是谁发明出来的?用来推卸责任没有比对不起更好的词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悄悄地问她。

“做什么呀?”小女孩看了我一眼,“噢,你是说——”

“没错。”

“大概是因为只有这样,‘妈妈’才会从‘小姨’的躯壳里飘出来吧。”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只有我闯了祸,妈妈才是妈妈,而不是小姨。”

“你哭了?”我抽出了一张面巾纸给她。

“我没有。”小女孩色厉内荏地说,她接过了那张面巾纸,擦去了她脸上的泪珠。她是一个很勇敢的女孩子,她可以跳过雨天的小坑,不假思索地去追逐一片风中的落叶,她知道什么是面对,可是小姨不知道。

“但是你这样做和小豆丁妈妈逼小豆丁练琴一样,都是逼。”

“不一样的。”小女孩拼命地摇着头,但是她也说服不了自己。

那天晚上,小女孩和女人的身影消失在人潮之中,我记得小女孩的眼泪和她的努力。

我们在导航上搜到离派出所最近的酒店住下。晚餐后,男人出去了一趟,等他再回来,我刚刚和外婆、妈妈打过了电话。

“嗨。”男人的声音有些疲倦,但是他的眼睛在发亮,“你看这是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递给我一个盒子,盒子里是一个相机。它的外表朴实,可是它却有着许多新科技,比如拍照和摄像功能。

我立刻迷上了这部机器。我摸索着视频拍摄功能,一个小时之后,我就拍了一段酒店房间的视频。镜头先从白色床单上一对大枕头开始,两个柔软蓬松的大枕头像是两只海龟一样重叠在一起,然后陆续入镜的是行李箱、通往厕所的通道,男人在厕所里洗脸,海蓝色浴帘被风吹起了一点点,男人抬起了头,在镜头里微微地笑了一下。

我想有些人喜欢用相机或者摄像机拍摄,应该有许多原因。不过其中一个一定是因为拍摄是一种真实的状态,无论人如何掩饰,在相机或摄像机里,即使是专业的演员,也没有办法一直戴着面具。

那些微小的面部表情变化,像是眨眼时眼角的皱纹,微笑时唇角上翘的弧度,越真实越让人心动。

拍摄留住的是逝去的时间,或许这是“暂时性永恒”的一种。

想要拍得更好,我得学会怎么运用镜头。我认真地看着男人在镜头里抬起头来的一笑。他的笑是文人士子的笑,像是山火隐于他的眼中的含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