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女孩和女人(1 / 1)

中午的时候,我们进了服务区。

天空灰蒙蒙的,远山被一片白雾笼罩着。雨淅淅沥沥地下着。服务区里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氛围。

人们似乎并不急着赶路,搜寻着可能出现的空位置。

坐在窗边的一个女孩,应该只有七八岁,头发微卷,她的眼睛很漂亮,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看上去和女孩长得一样,头发浓密,染成了枣红色,但是她和女孩又不一样,她的眼睛里满是沧桑。

女人推开了她旁边的一个背包,示意我过去坐。

那个女人涂成黑色的手指甲和她冷漠而又桀骜的表情让人望而却步,不过小女孩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我走到了她们身边坐下,男人随后而至。

“爸爸、妈妈、哥哥、我,我们像不像一家人?”女孩子拿着一杯冰激凌,“咯咯”地笑了起来。

女人剜了她一眼,冷冷地说:“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女孩听话地垂下头,她乖巧的样子就像一个逆来顺受的洋娃娃。

她们先吃好离开,女人背着一个硕大的旅行包,差不多半米多高。小女孩穿着一双拖鞋,一走鞋后跟就“哒哒哒”地敲击着地面。

十分钟后,我和男人购置了一些必需的矿泉水回到车边,在我们通往汽车的长廊上,小女孩神色落寞地出现了,她可怜兮兮地问:“我们可以搭一程顺风车吗?”

“怎么了?”男人问。

“我和小姨被大客车司机忘掉了。”

“还不是因为你吃得太慢了。”女人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冷冷地说。

“我们同路吗?”男人有些犹豫。

“你们要去哪里?”

“梦书镇。”

“在下个服务区你们把我们放下来就好了。”女人礼貌而疏远地回答。

小雨微弱,像岸边杨柳。女孩在小雨中跑得飞快,钻进了我们干燥的车里。上了车,女人就闭目养神,她斜靠着窗边长时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不知道睡着了没有。

女孩低声和我说话。

“你和男人是什么关系?”

这个问题真难回答。我侧过头。

女孩却露出了了然于胸的表情,她轻声说:“她是我妈妈,不过她不让我叫她妈妈,只能叫她小姨。”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原因很复杂,她总是说小孩不懂这些。”小女孩老成地说,她漂亮的眼睛幽暗而奇异,“不过我什么都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你都知道什么?”我问。

小女孩吐了吐舌头:“因为我没有爸爸,所以也就不能有妈妈。”

“这个逻辑不一定是对的。我有一个刚冒出来的爸爸,可是我有妈妈。”

女人在睡,男人开着车载收音机,我和小女孩耳朵贴着耳朵窃窃私语。这种情景很奇妙。

高速公路上车越来越多了,车龙渐渐地变长。过了信号不好的长隧道,手机导航提示前边发生了车祸。

雨停了,很多车主熄了火,下车抽烟、聊天,打听前边的交通。消息在一辆又一辆车中像河流一样传递——前方出现了连环车祸,状况惨烈。

我和男人、女孩都下了车。

女孩在车辆中穿着她的拖鞋“哒哒哒”地跑来跑去,我见到她的身影忽隐忽现。男人在前边和一个大众车主聊天,小女孩什么时候不见了,我并没有注意到。

当我打开车门告诉女人时,女人一抹额头上的碎发,低声地嘟囔了一句什么。她走下车时连一句“谢谢”也没有,身影匆匆消失在车流之中。

堵塞仍在继续,一个多小时过去了,我从车后架的行李里拿出了一本书。

“你看什么呢?”

“热带雨林的野生动物世界。”我把书的封面给男人看。

“你对动物感兴趣还是对野外感兴趣?”

外婆曾经说过那些问小孩子对什么感兴趣、长大了想要做什么的问题都可以不回答:“你才七岁,怎么知道你长大了要做什么,你今天喜欢架子鼓,十年、二十年后还喜欢架子鼓,这人生得多无趣。”说这话的时候妈妈在身边,她当然不赞同:“一个人要有持久的兴趣,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你希望宝贝快乐,还是希望他为了什么狗屁大事业成了一个工作机器?”外婆不屑地说。

妈妈针锋相对:“你太偏激了,成就大事业也能获得快乐和成就感。”

我把当时妈妈和外婆的争辩告诉了男人。

男人脸上露出了深思的表情,他说:“外婆希望你快乐就好了,这是外婆为你做所有事情的本质,妈妈也很爱你,只是她的期望值和人生观跟外婆的不一样。”

“那你呢?”

“我希望你快乐。”男人站在了外婆的立场上。

“谢谢。”我的心底溢出了一些快乐的感觉,像是会发光的棒棒糖。

我觉得我愿意把一些想法和这个男人分享。你知道,在一些时刻,你会有一种感觉——你可以把自己内心的那些隐秘的想法告诉对面的这个人,不论是幼稚的,还是滑稽的,还是不成熟的一些想法。一切都非常安静,他总会懂你。

“我想我可以去做一个拍摄野生动物的导演。”

“很棒。”男人轻轻地说,“这世界是由光和影组成的。

远山在一片光芒照耀下,但是树木和树木之间有阴影。光是因,影是果,因果循环就是世界的本质。”

男人说得太深奥了,我并没有听懂,但是他不像有些大人,为了讨小孩子喜欢而特意附和,他没有那种造作。

“我讲的不是拍照,是拍摄。”

“现在的相机都有拍摄功能,我们可以在下一个小镇买一个相机,开始成为导演的第一步。”男人若有所思地说。

大概就是在这时候,男人不经意地往右侧瞥了一眼。他的旅行背包放在副驾驶座上。背包拉链是打开的。男人翻开背包,他的长方形钱夹和一个平板电脑不见了。

背包脱离我们的视线,只有我、男人和小女孩下车的那一段时间。

男人和大众车主聊天时,我站在一旁,女人在车里睡觉。

“难道是那个女人?”

男人不置可否:“比较麻烦的是钱夹里放着身份证,别的倒没有什么关系。”

我仿佛听到外婆在这个男人的身体里大声地说:“反正东西已经被偷了,埋怨无济于事,还是赶紧想想补救的办法吧。”

男人和外婆有些像。他们都是那种相信真正的顺其自然是竭尽全力后不强求后果,而不是双手一摊,毫不作为地等待命运的垂青。我想男人一定在想着身份证的事情。在旅途中,身份证非常重要。

“那边有一个警察。”我先看到了。

在距我们三辆车前,一个年轻的警察正慢慢地走着。

“我们得寻求一些帮助。”男人对我说,“不过在这之前,我得先再认真仔细地检查一下车里的一切,或许钱夹和平板电脑在某一个地方。”

但是我们都不抱希望,我摇下车窗,等着警察一走近,就打招呼:“警察叔叔您好。”

“你好,帅小伙。”年轻的警察是一个娃娃脸,一笑就露出右侧的小酒窝,“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点了点头。

年轻警察靠得更近了一些。男人下了车,把丢失东西的事情说了一遍。

“有没有什么线索?”

男人犹豫了一下:“有一个女人和一个小女孩搭乘过我们的车。”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长发,眼睛很大,穿一双米奇的拖鞋?”年轻警察手捂住额头,一迭声地将女孩的特征说出来。

“叔叔,你有千里眼?”我趴在车窗口问。

年轻警察苦笑:“我没有千里眼,今天下午你们是第三对报案人了。”

我瞪大了眼睛。

年轻警察接着说:“我们接到了一个报警人电话,他丢了放在车里的护照、身份证、飞机票,他正在赶去机场的路上,碰上堵车。一个小女孩上了车,说和大人走散了。他忙着打电话改签飞机票,只有十多分钟,等他再回头,小女孩不见了,钱包也不见了。”

“还有一个报案人呢?”

年轻警察捏了捏鼻子:“这个更麻烦,一个只有六岁的小男孩不见了。小男孩想用手机看动画片,妈妈让他把车后座的小提琴拿出来练习。母子俩吵架了。一个小女孩敲了他们的车窗门,说我帮您劝劝孩子。等做妈妈的反应过来,小女孩带着小男孩不知去哪里了。我们在找这个小女孩,麻烦你们提供一下线索。那个带着小女孩的女人长什么样子?”

“那个女人大概一米六多,化浓妆,鼻子上有打过鼻环的穿孔,背一个硕大的绿色背包,说话有一点口音,普通话讲得不太标准。”男人尽力回想。

“女人和小女孩是什么关系?母女吗?”警察问。

“不太清楚。”

我轻轻地说:“小女孩说女人是她妈妈,但是她不能叫她妈妈,只能叫小姨。”

“有问题的家庭关系。”年轻警察用笔尖敲了敲记录本,“有问题的孩子总成长在这样的家庭里。”

“您这话太武断了。”男人并不认同,他想到了我,但是他也想到了周雅南——他又不太敢质疑年轻警察的话是否正确。

“抱歉。”年轻警察叹了一口气,“自从我当了警察,我见到了许许多多的犯人。他们总是在吵架、咆哮、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甚至是被虐打的家庭里长大。回到家,我安安静静地坐在餐桌边,看着我妈妈在拣菜,我爸爸在炒菜,我才知道一个安静的、美好的家庭对于孩子来说有多重要。”

男人偷偷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叔叔,那个女人有没有也牵扯到这些事情上?”

“你想说是不是女人指使小女孩偷窃的,是吗?”

我点了点头。

“也有这种可能。现在首要的事情是逮到她们。”

年轻警察记录下了男人的手机号码,继续向着后面拥堵着的车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