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妈妈的心是世界上最坚强的东西(1 / 1)

我打开了记录本,第一页上写着:无论你是谁,谢谢你。

如果我已经没有了生活自理能力,麻烦你将我送到××疗养院,找一个叫作罗素的医生。她是我很久以前的老同事,请把这张银行卡(里面应该有足够的钱可以支付我的余生所产生的问题,银行卡密码是××××××)和记录本交给罗素医生,她会帮我打点一切。

为了不进养老院,我离开了我所熟悉的一切,可是到头来,我却得谋划进疗养院的事情,这真是悲哀,但是我不怪任何人。

请不要提前联系罗素医生,我不想在我还有记忆的情况下去重温我的旧日生活。

咖啡馆里,我们三个人坐着的这一处寂静无声。不知道过了多久,老绅士脸色沉重地站了起来,把记录本和银行卡收回了公文袋,慎重而严肃地拉上了拉链。

我心里沉重极了,我问男人:“养老院是什么地方?”

男人可能觉得这个问题有点难回答,他斟酌着用词:“一些没有法定赡养人或者有子女但因为其他原因不能在家独自生活的老人,可以到养老院去。”

“假设连衣裙女人到了养老院,就不能回家里了,是吗?”我觉得这对我来说有些难以理解,“可是她为什么要到养老院去?”

“当她无法自己打理她自己的生活的时候。”

我有一点明白了。这是在说人类还有一种和死亡一样残酷的事情——生活无法自理。

“有尊严的人很难接受这种情况。”花白头发的老绅士紧紧地拿着公文袋,他说,“当父母抚养孩子,三更半夜起来冲奶粉给孩子洗澡带孩子出去玩的时候,从来没有期望有一天长大后的孩子也会三更半夜起床给妈妈拿药倒水,为失去行动能力的妈妈洗澡,带妈妈去看这个美丽的世界。”

“这是不平衡的爱。”男人说。

“噢,我不希望外婆和妈妈以后必须到养老院去。”

“那这就要靠你努力了,小伙子。”老绅士拍了拍我的手,“你知道住进养老院对我们这样的老人来说就意味着失去了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被从这个世界的秩序中剔除出去,那是一种‘你没用了’的被抛弃感。”

我想抱一抱老绅士,然后我真的抱住了他,轻轻地摸着他的后背。

老绅士笑了,但是他的眉眼又重新笼上了忧愁:“我们要保守秘密,不能让林娜知道我们打开了公文袋。”

“我想看看能不能帮帮她,都怪我。”我的胸口像是被一块沉重的石头压住了,需要深深吸气,才能保持呼吸通畅。

“咦,这是……”老绅士突然从地上捡起了一张照片。

照片里是一处幽静的花园,年轻的林娜和一个健壮的男人并排坐在一条长椅上,两个男孩依偎在他们的身边。

大的男孩应该有十三四岁了,小的男孩才四五岁,手里拿着一辆绿色的玩具铲车。

这是一张幸福的全家福。

有两个孩子的林娜为什么会因为逃避去养老院而在外流浪?

老绅士拿着这张照片就像是拿着千斤大鼎。他晃了晃满头银发,叹了一口气:“幸好看到这张照片,我猜是从公文袋里滑出来的。”

“慢着。”男人拿过照片,他盯着照片竭力地在想着什么,“这个男孩——”他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在里边调出了一张照片。

那是几年前去参加一次学术会议的全体人员的大合照。

他把照片放大,指着其中一个教授说:“这个……是不是很像?”

“是很像。”老绅士脱口而出。

全家福里的男孩有一对大大的招风耳,而那个中年秃发的教授也有一对大大的招风耳。

“这件事棘手了。”老绅士喃喃地说。

“假如真的是置母亲于不顾的不孝儿子的话,找到这样的儿子只是徒增烦恼而已。”男人点着头说。

“可是说不定孩子们一直都在寻找妈妈呢。”我说。

“也有这种可能。”老绅士看上去不太相信我。

“就打一个电话问问看吧。”男人做出了决定。

老绅士在一旁,双手抱在胸前。我趴在餐桌上。男人通过同事找到了这个教授的手机号码。

当电话接通时,我听到了老绅士沉重的吸气声。

“你好,请问你是林吗?”

“请问有什么事?”手机那一端的声音礼貌而疏远。

这真不是一个好的开头。

“我是你的母亲林娜的老同事。”男人编出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借口。

“骗子,你们这些骗子。”林教授突然提高了音量,他疲倦而愤怒地说,“别想从我这儿讹钱了,换一个手机号码讹一次,你们还有良心吗?”手机啪的一声挂断了。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再打一次。”我怂恿男人。

“其中必有蹊跷,再打一次也可以。”老绅士支持我。

男人又拿起了手机,就在这时,手机却又响了。

林教授疲倦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好了,你说吧,你在哪里看到我母亲了?”

“我们是遇到你母亲了。”

“要多少钱?”林教授说出了一句奇怪的话。

“不……不要钱。”男人怔了一下才回答。

手机那一端隐约听到了什么东西掉落的声音,林教授从去年母亲失踪后就发布了寻人启事。酬谢金一提再提,其间也收到了许多提供线索的电话,但是百分之九十九的线索都是假的。林教授对我们的话存在质疑,直到男人说出了自己的身份。

他定了当晚的机票来,在凌晨四点按响了海边小屋的门铃。不过我睡得很沉,等到天亮才看到在客厅沙发上的教授。

“我们也不知道你的母亲住在哪里,只能去咖啡厅等。”

“不可以去咖啡厅。”教授着急地说。

“为什么?”我奇怪地问。

林教授痛苦地交握着双手:“我猜她不想见到我。”

“你做错了什么事吗?”

我这句话问出口,男人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但是他没有说“大人聊天小孩不要插嘴”这样的话。

林教授长吸了一口气,他拉了拉自己的衣角:“没错,我做错了。去年三月份的时候,我和妻子讨论养老院的事情,被我母亲听到了,第二天她就不见了。”

“为什么你的母亲不能在家里,那不是她的家吗?”

男人苦笑,他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绷着:“三年前我弟弟因为车祸去世了,之后我母亲就开始梦游,有一天晚上梦游到了马路上。我总是出差,我妻子白天照顾孩子,晚上看顾我母亲,她也受不了了,所以就提到了养老院。”

“为什么一定要去养老院,你为什么不可以不上班在家里呢?为什么不请一个人晚上看着你母亲呢?”我想我的这些为什么一定让林教授一个头两个大。

林教授脸上的尴尬堆积得就像他鬓边的白发一样密集。

男人拍了拍我的手:“有些事可以用为什么来提问,但不是每一个问题都能有答案。”

“我……”林教授张了张口,但他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可怜地窝在我们的小沙发上,一脸茫然地瞪着天花板。

咖啡厅九点钟营业,八点钟连衣裙女人就会去咖啡厅打扫卫生,我们在七点三十分就守在了咖啡厅不远处的另一家店门前。

老绅士七点四十分就来了。员工也都陆续出现,但是连衣裙女人的身影却一直没有出现。

林教授焦躁不安起来,他的脸色像是被涂了一层白浆一样苍白。如果要来形容一下他的状态,那就像是他被困在了动物园的笼子里。

九点钟,咖啡厅正常营业的牌子挂在了玻璃门上。

老绅士有些迟疑地走向了我们这边。

“我母亲知道了。小时候我、妈妈、弟弟一起玩捉迷藏,我总是第一个被找到的人。”林教授无意识地将下嘴唇咬出血来。

但是我们都不同情他,可是当他坐在别人家店门的花坛前用手掩住脸庞,让泪水从指缝里汩汩地流出的时候,我还是递了一包纸巾给他。

有些人经过的时候指指点点,有些人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有些人停下来询问需要帮忙吗。每个人的表情都不一样。

人在这个世界上真的非常渺小。一件击垮了你人生的大事,在别人的世界里不过是一根稻草。

晚上我和外婆打电话。

“林教授回去了吗?”

“没有。他说要在这儿待一段时间。”

外婆的鼻音有些重,她不好意思地承认,她昨天一个人吃了一个榴梿,可能有些上火了。她还告诉我,假设她是连衣裙女人,她会找一把大扫帚,把林教授扫到认不出自己。

“做妈妈的失望透顶了,才会避而不见。”外婆说,“不仅仅是一件事就能伤了妈妈的心。妈妈的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坚强的东西,除非有千千万万再也修补不了的缝隙,妈妈的心才会彻底变冷。”

“外婆,我想你了。”

一抹月亮的辉光照入了海边小屋,我想起了外婆的榴梿味道、外婆的笑容、外婆的绣花鞋、外婆的锅铲,还有外婆种在院子里的蔷薇。在千里之外,我依然能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外婆的一切。

“宝贝,我也想你。”外婆沙哑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她在手机里吻了我一下,发出了“啾啾”的声音。

第二天,我和男人准备启程。

老绅士和林教授都来了。

一夜无眠的林教授鬓边的花白星星点点,像是一块块小白斑。

在我们准备开车的时候,老绅士绕到了男人的一侧,避开了林教授,低声说:“林娜昨晚拿走了她的公文袋,她已经离开了这里。”

“啊?”我看了一眼正沉浸在自己沉重世界里的林教授,有一些话憋在喉咙里,咽不下吐不得。

“你会告诉林,说他妈妈已经离开了吗?”

老绅士摇了摇头:“我已经对林娜失信过一次,她的离开就是一种惩罚。”

“我也有责任。”我低声说。

老绅士又摇了摇头,他离开了车窗边。

男人开着车,大海渐渐被抛至身后。

“‘原谅’这两个字真复杂。为什么她不愿意原谅自己的孩子呢?”

“有些事情虽然已经接受了,但不代表一定能够原谅吧。”男人喃喃地说。海风的味道渐渐地淡了,散了,从车窗缝里吹进来的是山峦和田野的味道。上了高速,男人把车窗关严实,我们处在一个隐秘的空间里。

“你现在可以把秘密之后更大的秘密告诉我了。”坐在后座的我说,“提醒你一下,我学会了游泳。”

男人笑了,他点了点头说:“对哦,我得把一个故事告诉你。”

“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呢?”

“一个让我现在都感觉非常迷惑的故事。”

接下来的车程中,男人讲述了这个故事——那时候我才十五岁,不是一个男人,还是一个男孩。我不知道该如何讲述这个故事,在这背后有一些我至今都不知道的秘密。真相和谎言像两颗在我脑海里并排运转的恒星,我不知道该选择什么。

十五岁的我在一所小镇中学读初三。我那时候喜欢一切关于哲学的东西。《苏菲的世界》在我的床头放了一个夏天。只要一有空闲,我就会沉浸在小女孩和神秘人物的来往信件之中。“存在就是一切事物的本质”——我曾经笃信这一句话。

当时我们的班主任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不高,身材壮硕。他认为“欲望才是存在的本质”。放学的时候,我常常和我的同桌秋原一起去班主任的宿舍,那是一间充满男性荷尔蒙气息的单身宿舍,让我和秋原感到自在和轻松。

班主任教语文,言辞诙谐。“语文书不是文学的组成部分,连配餐的芫荽都配不上”和“语文课的作用是用来洗脑,让你们要诚实谦让,为社会奉献”,这些话从他的口中源源不断地说出来,引起我们渴望叛逆的共鸣。大家都喜欢他。

那件事情发生的时间至今我仍然记得清清楚楚。我当时看了一下手表,是午写课的两点十五分,班主任到了。他在门边站了一会儿,当他开始巡查教室时,我们都闻到了酒味,他的脸红扑扑的,像是一个被踩烂了的番茄。

秋原说要去给班主任倒杯水醒醒酒。秋原出去了,班主任走到了我们这一排。他的脚步有些蹒跚,我想让班主任坐到秋原的座位上,但是他似乎没瞧见我。他径直走到我们前边一排的一个空座位上坐下。

我们最后一排是四个男生,我和秋原,还有另外两位男生,一个高高的、高度近视的书呆子,还有一个男生胡文。胡文平常不爱说话,性格属于那种木讷寡言的。

在我们前边是四个女生,请原谅,其中一个女生我不想说出她的名字。她眼睛下有一颗美人痣,是那种害羞而腼腆的女生,就像一只小蜗牛一样敏感而又小心翼翼,另外两个女生我忘记了。女生的同桌那一天下午没来。班主任就坐在了这个空座位上。

秋原倒了水回来后,我和秋原看见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班主任的手放在了女生的大腿上。女生一直在侧身躲着,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极其诧异的事情是女生并没有借故离开。

距离午写课结束的五分钟,漫长得像一个走不到尽头的洞穴,秋原怔怔地盯着那杯逐渐冷下来的水,我烦躁地将书翻得哗哗作响。

教室像变成了一副棺材,我和秋原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们只是看着!看着这一幕发生!

下课铃响的时候,班主任歪斜着身子,慢吞吞地走了出去。我和秋原都感觉到一种解脱的轻松,但是之后,一种沉重之后的空虚感让我和秋原开始怀疑这个世界。

女生整个下午都伏在课桌上,第二天她没有来上课。第三天,班主任上课,在他讲到了一个问题的时候,胡文突然站了起来,说:“你讲得太小声,我们都听不到。”

班主任的声音一直都算洪亮,他讲起课也是声色俱茂,激昂顿挫,突然被这样质疑,显然是胡文在故意找碴儿。

班主任当然很生气,但是他忍住了怒气,提高音量继续讲下去。

可是胡文又一次站了起来:“你TMD能大声点吗?像个贼一样。”

冲突爆发,胡文和班主任扭打了起来,场面一片混乱,同学们都谴责胡文。只有我和秋原知道,一贯木讷的胡文为什么会爆发异乎寻常的怒火。胡文和我们之间似乎有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那个女生在三个星期后转学了。看着空****的座位,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我感觉到的是一种无力的挫败感,为什么当时我没有挺身而出,是怕女生下不了台,还是因为懦弱?性骚扰事件影响的不仅仅是被骚扰的当事人,作为旁观者,这件事也带来了骤雨一般的伤害,我质疑这个世界,质疑我是否还具备一个人最基本的道德和勇气。

在女生转学的第二天,我和秋原谋划了一个行动。当天晚上,趁着月色,我和秋原躲在了教室宿舍通道旁的一排灌木丛后。

班主任抱着试卷从走道走来,飒飒的树下有一只发光的萤火虫,我清晰地记得萤火虫在我的右手边一朵低垂了花瓣的玫瑰上停歇。我的后背贴着一棵树,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我的后背。我觉得自己变得很矮小,像要迷失在一片巨大的森林中。

秋原也一样,他的手臂贴着我的手腕,像一个飞转的旋涡。

班主任走得近了,他矮壮的身体像一片黑暗的深渊。秋原发出了一声低吼,从灌木丛中窜了出去。一个黑袋子套上了班主任的头,秋原的拳头是燃烧的煤炭,我的愤怒找到了出口,从喉咙里冒出来的火苗让我的身体温度升高。

我和秋原将班主任拉到了灌木丛后,班主任一开始还挣扎了几下,后来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

时间应该只过了十多分钟,另一个老师的脚步声传来,我和秋原从学校后门逃走。学校后门外是一处老民居,我们奔跑在迂回曲折的小巷,夜空辽阔而无际,风声呼呼。

我掉进了一口枯井。情急之下手搭在了井壁以延缓下坠的速度,手腕内侧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疤。

班主任的一颗门牙在那天晚上被打断了一部分,以后他每次讲课似乎都会漏风。但是我和秋原、胡文其实也没有去注意。初三那一年我们几乎都没再认真听过语文课,我和秋原本来是非常好的朋友,但是这件事发生后的暑假,我们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哪里玩或是去书店。

秋原很喜欢溜冰,我知道他会去哪一个溜冰场。有一天晚上我特意去了那个溜冰场,在人群中我看见他快乐得像忘记了所有的烦恼,我没有打搅他,悄悄地走了。

毕业成绩公布,我和秋原上了不同的高中。他和我住在同一条街上,上高中的第一天放学回来我在街上遇到了他。

他背着一个书包,吊儿郎当地走着,走到一个巷子口的时候,他停下来靠在小巷子的墙上用打火机点烟。他说狗屁的学校狗屁的老师,还不如这支烟实际。

秋原的成绩本来就不是很好,高中他没有上完。而我呢,到了高中以后变得非常内向,用大人们的话来说叫作沉稳,但是我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不喜欢和同学嘻嘻哈哈,我喜欢把自己关在一个小世界里。

失望、疑惑、无所适从、愤怒,都是我当时的情绪。

我得说,男人讲述的这个故事也令我陷入了深深的迷惑之中。

“那个女生呢?”

“不知道,他们一家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在这件事中,你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当事人?”

“我是一个无所作为的旁观者,也是一个深受其害的当事人。”男人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凸起,“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释然。”

我双手抱着膝盖,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我轻轻地用手触碰了一下男人。

这种无言的安慰让男人放松了肩胛骨。如果是擅长安慰人的外婆在这儿,那她会怎么做呢?我挠了挠头,轻声说:“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

“你坐在我身边已经是对我最大的安慰了。”男人温柔地说。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这样说话的男人就像是一块巧克力蛋糕,芝士和奶油柔软蓬松,让人觉得很舒服。他曾经自我否定,在少年时代是一个孤僻内向的少年;但是他现在看上去没有那么多负能量,他温和、谦逊、善良,愿意敞开心怀去帮助别人。

我想我有点喜欢上他了。这一个经历了风雨却依然毫不畏惧的男人,他年少时的逃避和脆弱,让我看到了今天的他是多么的温暖人心。

他提到那个女生时,眼睛里蕴含着无尽的忧伤,他提到秋原时笑容里有无限的怀念。我因为这些看似微小的细节喜欢上了他。

“秋原现在在哪里?”

“他高中毕业后继承了他爸爸的水产店,在故乡从没离开。”

“我们这一次回去能见到秋原吗?”

“能。”男人这样回答,但是他的语气不太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