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是一个渣男的故事吗?”男孩毫不客气地说。
男人的手稳稳地握在方向盘上,可是他完全没有掩饰他脸上的痛苦、羞惭,他把真实的自己呈现在我们的面前。
“你批评得对。”他说,“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挽救的机会。”
这倒让男孩不好意思起来,他讪讪地挠了挠头,讲了他的故事——
“我叫作许亚平,我从小身高体重都超出同龄人很多。小学一年级时我和班里一个同学为了一点小事打架,我推了他一下,他摔倒了,大腿骨折了。我被叫作小霸王,大家都不乐意和我一起学习一起玩。我去到哪里大家都故意避开我,但是我其实并不是一个会用威胁去得到友谊的人,我虚张声势,其实特别羡慕围在一起玩的男孩圈子,可是我一个朋友都没有,连女生都害怕我。我一直被孤立,直到小学四年级,我被送去打棒球。一个教练来到了我们学校,一眼就相中了我。
“我一开始不想去,但是我爸爸把我送去了。训练非常艰苦,夏天的时候我们在操场外训练,被太阳炙烤得一进室内,眼睛都看不到光亮。为了提升耐性,我们凌晨五点起床,负重跑二十公里。很多人都坚持不下去。我坚持了下来,大概是因为我爸爸的严厉。他比教练还要严厉,我放假回家还不如在训练队。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的关系变得非常恶劣,他指责我‘受不了苦’,指责我训练强度不够,指责我偷懒,我开始反抗他,我要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自暴自弃的我被棒球队淘汰了。我爸去向教练求情,求他再给我一次机会,但是我不想再回去训练了,所以我就跑了出来。”
男孩的故事讲得干巴巴的,但是来龙去脉都讲清楚了。
我叹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没有权利批评你的爸爸,但是我支持你。”
“那你们不会送我回去了?”男孩问。
“你总是要回去的。”我想起了外婆的话,“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男孩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男人把手机递了过来:“你可以选择和我们走一程,不过你得打电话回去报一下平安。”
男孩咬着嘴唇。
“如果没有征得你父母同意,我们怕犯了拐卖儿童罪。”
男人的玩笑话让男孩下了决心,他接过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他统共说了两句话——“我很好”和“我自己会回去”。
男孩挂了电话后,手机就一直在响,不过男人对着我们笑了一笑,把手机调成了静音。这趟旅程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旅伴。奇妙的事情总是在路上发生。
男孩捅了捅我的胳膊,悄声说:“虽然你爸爸是个渣男,但他似乎挺好的。”
我摇了摇头:“其实我也不熟悉他,今天我才跟他见第二次面。”
男孩双手交叉抱在脑后,靠在车后座上,不一会儿,他睡着了。这个睡着的男孩褪去了他用作掩饰的傲慢无礼和蛮横,看上去祥和而安静。
“他撒谎了。”男人突然说。
“他?你是指这个男孩?”
男人点了点头:“他不像他说的那样讨厌棒球,他的手上有着非常厚的硬茧。”
到了下午四点钟,我们到达了一个海边的小镇。我对所有的小镇都有莫名的喜欢。海风并不是沁凉的,而是带着潮热,可是这一团潮热却像白云一样柔软。
男人在网上预订了一间海边小屋。从小屋出来不到三百米就到海滩了。
洁净莹白的沙粒从脚趾缝钻进去,又溜出来,顽皮得让人想跟它好好玩一玩。
“为什么要来海边呀?”我仰起头,脸上的快乐感染了男人。
男人在夕阳的光线中微笑:“因为某人上次说想要在大海里学游泳。”
这个某人就是我。我喜欢所有的水,溪流里的水、泉水、水龙头的水、雨水、叶子上的露水、游泳池的水,但是我不会游泳。一旦泅入水中,我就会心跳加速,感到幽闭式的恐慌。
这真是矛盾,我一直以为我只能是拿着游泳圈在泳池里漂来**去的小孩。
“你不是还不会游泳吧?”男孩不屑地说,“所有勇敢的人都会游泳,只有懦夫才不会游泳。”
我不理会男孩的攻击。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时常攻击别人来提高自己的地位。坦白说,这个男孩的性格不那么讨人喜欢,或许他就是因为性格才被同学孤立,也有可能是因为被孤立才养成这种性格,不论是哪一种,我都能谅解他。
当男人问我为什么对男孩的挑衅不生气的时候,我这样告诉了他。
男人摸了摸我的头发:“真该感谢你的外婆和妈妈,她们把你教得这么棒!”男人的声音很低沉,他又高兴又有些伤感,“我恐怕没什么能教给你了。”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坐到了他身边的沙滩上,“一个关于我为什么那么喜欢被水包裹着的感觉,却一直学不会游泳的秘密。”
五岁的时候,妈妈带着我去游泳池。
我有一个黄色小鸭的游泳圈,一群小鸭子在游泳圈上形态各异,这实在是够吸引泳池里小孩的目光了。
妈妈在咨询游泳教练关于游泳班报名的事情,我一个人漂浮在泳池里。平常我都在儿童泳池,但是那天有一个小女孩戴着泳镜和泳帽,她瞧上去比我小,可是她在深水池里游泳,不戴游泳圈。她像一条小美人鱼。
我很羡慕,不知不觉就漂到了深水池。
“你为什么还要用游泳圈?”小女孩问。
“我不会游泳。”
“游泳很简单,你把游泳圈拿掉,像我这样。”小女孩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咕噜咕噜”地像一条小飞鱼,几个猛子后就在两米外冒出了头来。
这看起来很简单。小女孩帮我把游泳圈拿出来。我一下子就沉到了水里,水拼命地从我的嘴、鼻子灌了进去,在泳池里我连眼睛都不敢睁开。黑暗一瞬间朝我袭来,世界似乎变得模糊、扭曲。
小女孩的声音遥远而不真实。我的身体又重又沉,一直被水拉着往下坠。我想要喊,但是更多的水冲进了我的喉咙。
“如果不是那个女孩的爸爸救了我,恐怕我就到了另一个世界去了。”这个回忆依然让我觉得惊恐。那个女孩的爸爸有一双强有力的手臂,我记得他把我从水里拽出来的力量。
“这么说起来,我想教会你游泳可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男人轻轻地笑了起来,“我也有一个秘密告诉你。”
男人解开了他长袖衬衫的扣子。他左手有一块几乎覆盖了手腕的伤疤,疤痕大且深,可以想象当时受伤的严重性。
“这是我十五岁夏天受的伤。我当时做了一件事。”
“什么事?”
“打了一个老师。”
我用手掩住了嘴巴,眼睛瞪得大大的。
“我和另一个同学打了老师,在离开的时候我摔到了一个干枯的水井里。这疤痕就是当时的纪念品。”
“这个秘密之后还有秘密,是吗?”
“是的,等你学会了游泳,我就把这个秘密之后的另一个更大的秘密告诉你。”
我有一些不太相信,这个男人温和沉稳,不是那种采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不过他说了那是他十五岁的夏天,谁没有过一段恣意热血的青春呢?
潮湿的海风吹过我的脸庞,脚下的沙子柔软得像一个美梦,远处有潮水一波接一波地涌上沙滩。那个长手男孩在捡贝壳。
“他怎么办?”我朝男孩指了指。
男人用手抹过额头上的头发,他俯身靠我更近,说:“我回拨了电话,告诉了他爸爸位置。”
“啊!”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不是吗?”
虽然我觉得男人背叛了和那个男孩的协定,但这的确是最可行的办法。“一个未成年人不该在没有家长监护的情况下活动。这是外婆的安全准则中非常重要的一条。”
“比不跟陌生人说话重要?”男人微笑着说。他一微笑,脸颊的颧骨就耸得更高了,他太瘦了。
我皱了眉:“外婆的安全准则里没有不跟陌生人说话这一条,但妈妈的安全准则里有。”
“我很好奇,你选择听谁的?”男人非常想要了解我,而且一直毫不掩饰地表现出这种热情。
这个问题曾经困扰了我很久。外婆教给我她的人生经验,妈妈是个控制女王,她们都希望我平安健康地长大。大人们一定要我们做某一件事,一定要听某个道理,其实都只是为了孩子。“跟外婆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外婆的,跟妈妈在一起的时候我听妈妈的。”
这个答案让男人怔了一下,然后他大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大笑,他的眼角皱纹都笑成了蜂巢状了。他的笑声磁性、响亮,朝着天空升上去,他忍不住捏了一下我的鼻子,说:“你这个鬼精灵。”
“这是在夸我吗?”我摸了摸被轻轻捏过的部位。
“是在夸你。”男人还是在笑,不过他的笑声已经收敛了起来,可是他的眼睛里溢满了像天边晚霞一样美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