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五点钟准时来接我。坐上妈妈的车,周雅南在大门处朝我挥手,男人和他的太太都没有出现,但我猜他们一定在某一处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的离开。
妈妈什么都没问我,我们去吃了晚餐,然后她带我去了我一直想去的顶楼游泳池。我还没学会游泳,但是有游泳圈呀。
整个游泳池是一个巨大的玻璃房,游到玻璃边的时候,能从二十六楼朝下俯瞰城市的灯火。
晚上我回到家的时候,打电话和外婆聊天,我讲了这个“无边”的游泳池,讲了一种叫作“迷幻”的儿童酒饮料,讲了游泳池里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像皮球一样漂浮到我的身边跟我说“嗨”。
外婆的声音很哀怨,她叹了一口气:“我想我的宝贝忘记我了。”
“外婆你别演戏了。”话虽然是这么说,但我还是很想念遥远的小镇上温暖的小院,“我过几天就回去。哦,不,我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妈妈就坐在我的身边,她的面前有一大叠案卷。
外婆也在电话那一端问:“什么事?”
“那个男人邀请我和他去一趟他的故乡。”我慢吞吞地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看妈妈。
外婆的反应我不知道,但是妈妈立即放下案卷,眼睛瞪得大大的,说:“我们需要谈谈。”
我握着手机,只听到外婆的声音在那一端传来:“宝贝你答应了?”
下午要离开的时候,我把许愿盒子送给那个男人,他哭了,那个男人的眼泪无声地落下来,那么凶猛,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在这种情况下,他说出了“请和我一起来一趟夏日之旅”这样的请求,我没有办法理智地回答“不可以”。
“他一边哭着一边请求你?换成是我也很难在那种情况下做出理智的选择。”可以想象外婆在手机的那一头耸了耸肩的样子。
外婆让妈妈不要责怪我擅作主张,她说“都是那个奸诈的男人耍的诡计”。妈妈很生气,晚上没有讲睡前故事给我听。
我半夜睡觉的时候,客厅里还有光线,我走出来,客厅外的露台上,妈妈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靠在栏杆上。她眺望着远方夜空的背影很孤单、很伤感。
我揉了一下眼睛,喊了一声“妈妈”。
妈妈走了进来,夜风鼓起了她的睡裙。
“对不起。”
“你不用这么说。”妈妈轻轻地摩挲着我的头发,“谁都不能阻止你和‘爸爸’在一起,‘妈妈’也不能。”
这句别有深意的话我并不完全能够理解。但是外婆能够理解,她告诉我:“妈妈是你的战友,不是你的敌人,她会尊重你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目前来看并不算理智,可是,不是所有感性决定都是错误的,不是所有的理智决定都是正确的。”
总之,一天之后的清晨,我和这个男人踏上了旅程。
这个男人开一辆白色的SUV,后座的座椅可以折叠起来,放上了我们的许多行李。妈妈给我准备了八套轮流换洗的衣服,她说这样就不用烦恼洗衣服的事情。
“外婆已经教会我洗衣服了。”我跟妈妈说,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是一个缺乏自理能力的小孩。但是我可以理解妈妈的焦虑——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她和外婆的视线,她得做一些事来缓解这种焦虑。
高速公路空****的,偶尔才有一两辆车开过。男人开车很稳,路况又好,两边的青山、村庄、河流都带着原始的野性。如果不是因为我不喜欢汽油的味道,那我一定能睡上一觉。
“那是一只什么鸟儿?”我趴在车窗边,看着前方的高空上一只盘旋的大鸟。
“是鹰。”男人看了一眼,说。
“你为什么如此肯定那是一只鹰?”
“外形和飞翔的姿势。”男人认真地回答。
“可是离得那么远。”我并不那么相信。
“如果我开快一些的话,就能靠得更近了。”男人突然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他一踩油门,车子以比原来快一倍的速度冲了出去。
我连忙检查我的安全带,手抓紧了座位上方的拉手。幸好只是几分钟后,我们已经最大限度地接近了那只大鸟。车速慢了下来,那只老鹰有一些瞬间俯冲了下来,我仿佛能看到它钢铁般的爪子。
我和外婆曾经聊过怎样了解一个人的话题。那是在一个有着栀子花香味的山风的夜晚。外婆读完了妈妈买的《不要理陌生人》时,有一个问题冒上了我的头脑。
“外婆,并不是所有的陌生人都是坏人,可是我们如何确定一个人是不是好人呢?”
“人像是一本书,单看书的封面,我们绝对不知道书里写了什么故事,讲了什么道理。”外婆思索了一下,这么回答。
“那这样的话,看了前几章也无法了解这本书。”
“一定要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地看到最后一章。”
但是我和这个男人相处的时候够不够读完一本书的时间呢?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会和他聊到这个话题的。当我说出那两个字时,他脸上的温和就像是一只蛋壳被啄开了裂缝,一种微妙的情绪在狭小的车空间里凝滞了。
“你知道渣男这个词吗?”感觉说出来非常艰难和不妥,其实我那时候几乎是脱口而出。我等待着他的惊慌失措或者用愤怒掩饰的慌乱。
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很痛苦,却又很真诚地说:“我就是渣男。”
虽然我只是一个小孩,可是他承认错误的样子像是面对一个值得他付出所有尊重的男人。不得不说,他身上带着一种极其真挚的特质。有些大人会在小孩面前表现出他们特意训练出来的气质,比如亲和力。可是这个男人,除了他外在的温和之外,他的内心似乎有更加可靠的、更具有安全感的东西。
后来我在车上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当我醒过来时,我们已经下了高速,在一座还算繁华的小镇街道上。在路边,我们看到了一家装修得像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面馆。
“里边人很多,应该很好吃。”
男人把车停下,我们进了这家面馆。
扎红腰带的店小二吆喝着:“客官随我来。”我们选了靠街的座位。
那个男孩冒出来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我们的座位旁,似乎跟我们很熟一样。他对店小二说:“来一份牛排套餐。”
店小二尴尬地说:“我们不做西餐,不过有卤牛脚趾肉、凉拌牛舌和牛肉面。”
“那就都来一份。”他大大咧咧地说。
这个男孩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头发像秋稻割完后剩下的短短的稻头一样硬直。他显得有些大大咧咧,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嗨。”我跟他打招呼,“你好。”
男孩连看我一眼都没有,他专注地拨弄着手上的一颗小绒球。那是他从窗帘的绑带上扯下来的,一颗脏兮兮的、褪色的小绒球。
店小二问我要什么,我看到菜单里有一种卷饼:“我要海鲜面,还要一份鸡肉卷饼。”
男孩这时候抬起头望了我一下,眼神里有一种冷冷的光。
当面、肉、卷饼都上桌之后,大家都默默地吃了起来。我注意到男人肉吃得不多,但是他点了两盘青菜都吃光了。那个男孩把肉都吃了后就站了起来,走了。
我猜他是去上厕所,可是到了结账的时候他还没有出现。
我们帮他结了账。
回到车边时,刚想要上车,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匆匆地赶了过来,一头汗水浸湿头发,湿湿黏黏的。他问我们:“你们见到一个男孩吗?”
“什么样子?”
男人打开了手机给我们看照片。
“刚才吃饭的时候见到了。”
“他现在在哪儿?”男人焦急地说。
“吃完饭他就走了,你可以去问问面馆店员有没有注意到他往哪儿走。”
男人匆匆地道谢,朝面馆走去。
我们开车上路,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我们开上了高速的时候,我听到车尾有窸窣的声音。当我回过头时,那个男孩从我们的行李箱里钻了出来。
“你怎么在这儿?”我差点惊叫起来。
“你的头发下是脑袋吗?”男孩傲慢地说,“我在这儿就在这儿,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前边开车的男人稳稳地抓住方向盘,他打了右转灯,在紧急停车道上停了下来。
男孩的脸上有了一丝慌乱:“你要干什么?”
“我查一下导航,在最近的路口返程把你送回去。”男人平静地说。
男孩的声音又薄又利,他在车厢里像一个疯子一样尖叫了起来。他的手掌捂住了脸庞,看上去像是已经失去了理智,但是我看到他的眼睛透过指缝在观察着我和男人的反应。
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但是男人知道,他缓缓地说:“你再尖叫下去,我立刻打报警电话。”
男人摸出了手机,男孩立即停下了尖叫,他从车尾爬到车后座,腰杆挺直地坐在了我的旁边,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我如果听话,你就不会把我送回去吗?”男孩问。
男人放下了手机,从后视镜里打量着他,说:“这我不敢肯定,让我们先来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首先,你是怎么上了这辆车的?”
“你们和我爸聊天的时候,我试了一下车没上锁,就打开车门爬了进去。”男孩低声说。
“为什么你要躲开你爸爸?”我好奇地说,“你们在玩捉迷藏吗?”
男孩看了我一眼,嘲讽地笑了:“你这还没长大的小屁孩,我离家出走了。我讨厌我爸爸,都是因为他我才去学了棒球。”
最后一句他说得非常轻,几乎是自语。但是我坐得离他特别近,所以我听到了。我知道棒球是一项运动。我也知道有很多家长会把自己未能完成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像是练钢琴、学画画、跳舞之类的。这是以“爱”的名义绑架孩子的一种行为,很糟糕,大多数孩子坐在钢琴前不是靠“兴趣”,而是因为琴椅后的一把鸡毛掸子。
“你有学棒球的先天条件。”男人突然说。
“啊,怎么看出来的?”我更好奇了。
“他站着的时候,手比正常人要长许多。”男人耐心地对我解释,“我猜他的双臂展开后,身体横向长度要比身高更长一些。”
“没错。我以前的教练说我天生是吃这碗饭的。”男孩闷闷地说。
“那你喜欢棒球吗?”我想起了男孩在面馆里把一颗绒球放在手指上转动的样子,不禁这样问。
“这个问题冒犯了我。”男孩气势汹汹地瞪了我一眼,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一只露出尖牙的小兽。
“可是你不坦白的话,他——”我指了指开车的男人,“他就要把你送回去。”
“对。”开车的男人声援了我。我和男人相视一笑。如果说我们在旅程的一开始还有许多尴尬的话,这个男孩的出现明显转移了我们的关注点,这可能是男人还没有那么坚决地要立刻将他送回去的原因。
“我们可以坦诚相待。”我的脑海里冒出了一个念头,“不如我们来交换故事。”在讲我和男人的故事之前,我征询了男人的意见,男人默许了,我尽可能简略但全面地把我、男人、妈妈的故事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