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见面没那么艰难(1 / 1)

一个小时后,妈妈的车停在了一座小洋楼的前边。

车窗外阳光照在一些我不认识的植物上,另一些是我认识的——一大片粉色的蔷薇绵延了大半个花园。

短头发的周雅南站在门口,她薄薄的嘴唇抿了起来,看到我的时候她就跑了出来。一头松狮跟在她的身后。这头松狮有着一个大脑袋,它的眉额太高了,都看不到它的眼睛。

周雅南向我伸出了手,轻声说:“嗨,boy,欢迎你。”

然后她对我介绍了松狮犬,“这是小乔,一只母松狮。”

我想我一定是忍不住笑了。一头硕大的松狮被叫作小乔。

“有大乔吗?”我自然地下了车。

“有。”周雅南叫了一声“大乔”,一头娇小的蝴蝶犬迈着模特步伐走了出来。

等我再回头的时候,妈妈的车已经开走了。

“我带你去转一圈。”周雅南说的转一圈,其实是直接把我带到了一处凹地。这处凹地搭了一个玻璃房,玻璃的外面种了一整排的阔叶植物,让玻璃房有了隐私的空间。

“这是我的工作室。”

一张长方形木桌,木板呈漆黑色,木桌靠着玻璃的地方有一个木槽,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六十多把雕刻刀,大的、小的、尖针一样的,用来削的,用来凿的,用来磨的。

“看上去有点恐怖,有一部电影讲一个变态杀人犯肢解尸体的时候也会用到很多器械。”我开着玩笑。

“这么重口味的电影大人也让你看?”周雅南质疑地叹了一口气,“我都是偷偷看的。”

周雅南递给我一块砂纸和一块木头,她说:“每一块木头都有自己的触感,它们有自己的生命。”

在我手上的是一块拳头大小的崖柏,上边遍布着的瘤疤星星点点,像宇宙一样浩瀚。崖柏的香气是外放的,很容易就能闻到。它的香气像是网一样,是横向的,能把你罩住,但是没有侵略性。

我喜欢这种木头的香味,让人平静。

大乔和小乔横卧在脚边,玻璃房里静谧而安宁。我知道周雅南为什么带我来这儿了。我望向了她,轻轻地说:“谢谢。”

“那你准备好了吗?”

周雅南深深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周雅南突然俯下身抱了我一下,她在我的耳边悄声说:“你是这么好的一个男孩,我们本来不该用这样的方式相遇的。如果是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某一天在路上擦肩而过,也比现在这样好。”

周雅南说得很慢,我在她的怀里的时候很长。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在了玻璃房的门外。

这个女人穿着棉麻的长袍,浅灰色,长袍上有棉麻特有的褶皱。她的头发很长,扎成一条长辫子,她看上去很温和,就像是你在野外看到的一只小松鼠或者一只小白兔。你有一种感觉:这个女人绝不会说出不妥当的话,她的心是干净的、清澈的。

她的眼角蔓延着岁月的痕迹。

周雅南放开了我,转过身喊:“妈妈。”

这个女人走进了玻璃房,她看着我,那目光里的东西是我无法形容的,但是我知道她的善意。她站在周雅南的旁边,说:“谢谢你愿意来。”

她的道谢很真诚,并不让人觉得不自然。她摸了摸周雅南的头发,向我点了点头就走了。这一天我就只见到她这一次,从这之后,她再也没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周雅南望着女人离开的身影,叹了一口气:“我所有的同学都说我妈妈是个怪人,你不会也这样觉得吧?”

“我把你这句话当成开玩笑。”

“你真聪明,其实我所有同学都说我妈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周雅南又叹了一口气,她跳了起来,身体里像是突然注入了一股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量,“来吧,我带你去见他。”

周雅南把我带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门前,她停下了脚步:“你自己进去吧。”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有一瞬间,慌乱占据了我,但是我很快就调整了呼吸,只不过是一个“陌生人”,我为什么要怕他。

周雅南从楼梯走下去的身影像是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儿,我猜最终让妈妈决定送我来的原因不仅仅是那个男人生病了,更大的可能是,那天我听到的外婆和妈妈的对话里出现的那个“他(她)”,可能就是周雅南的妈妈。似乎妈妈觉得最亏欠的就是周雅南的妈妈。

我走进了房间。

这是一间书房。四壁都是书柜,有几面书柜高及天花板。

一扇极大的落地窗,阳光照了进来,落在了房间中央的沙发上。一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看书。

我猜肯定没有人告诉他我今天会来。他听到声响后抬起了头,一双和我一样的栗色眼睛里糅合了温和和坚定的力量。

“你是?”

“我叫苏乐乐。”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跟妈妈的“苏”姓提醒了他,他的眼睛从疑惑过渡到欣喜只是一瞬间。

他陡然站了起来,膝盖上的书籍掉落在木板上,他的手指颤抖了起来。

在他的反应里我又确定了一些事。第一,周雅南和周太太并没有告诉他我会来;第二,他比我还手足无措,还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走了过去,从木板上捡起了书,真糟糕,这部大块头的书籍名字叫《介词与介引功能》,我没看过这本书,找不到什么关于这本书的话题。

男人怔怔地站着,就像是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请问我可以坐下吗?”

“ 啊! ” 他恍然大悟一般, 忙不迭地点头, “ 可以可以。”

他仍然呆呆地站着,两只手交叉放在小腹处,就像一个被叫到办公室的受训学生,而我则是校长。这种感觉真是古怪极了。

我在家里想象了许多和这个男人见面的场景,但绝对没想到要如何和一个木头人交流。

“你不坐下来吗?”我困惑地问。

男人“哦”了一声,坐在了沙发上,但他又跳了起来。

“苏乐乐,”他很艰难地喊了我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放缓了语气,“你要喝什么饮料?”

“给我一杯果汁就好了。”我注意到桌面上有小点心和一壶花茶,还有果汁,全部都是满瓶状态,不用说,这是周太太或者周雅南给我准备的。

男人坐在了我身边,他穿着长袖衬衫,露出来手腕的部分消瘦而泛着青白色,他倒了一杯果汁给我。

是柠檬百香果汁。我喝了一口。

男人干巴巴地问:“好喝吗?”

“挺好的。”我回答得很客套。

他假装没有在看我,但是一旦我低下头,他的目光就会疯狂而贪婪地吞噬着我。我想象着外婆在这儿会聊点什么不让气氛那么尴尬。

像是“你的白衬衫很好看”或者是“你的书真多”这样的蠢话外婆是一定不会问的,外婆说要是为了聊天而聊天,不如保持安静算了。“聊天的第一原则是聊你感兴趣但又不会让对方觉得唐突的。”这是外婆的应酬理论,她有一整套这样酷的人生理论,要是有可能,我真应该为她写一本《外婆那些道理》。

关于这个男人,我感兴趣的有什么呢?老实说,我对他的兴趣还没有对我家星星的兴趣大,我会关心星星的饮食口味,但我并不想知道这个男人想吃什么要吃什么。

“你今年几岁了?”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激凌?”

“你有定期看牙医吗?”

“你喜欢读什么类型的书呢?”

这个男人对我的好奇绝对比对书房里的书籍多。我怀疑他的头脑里有一个小本本,正在飞速地记录下我的回答。

有些问题我不愿意回答,我觉得那是隐私。真该让外婆来给这个男人上一节“如何跟别人聊天”的课。不过总得来说,我并没有那么反感他,特别是当我们聊起了《变形金刚》的时候。“我外婆觉得变形金刚是机器不小心有了灵魂。”我把这当成笑话跟他说。

他笑了:“你外婆真有趣。”

“很有眼光哦,年轻人。”我也笑了,“我外婆评价这是一部‘吵到让人没办法在电影院好好睡一觉’的电影。”

“真该认识你外婆。”他朝我眨了眨眼睛,“我陪雅南去看过其中一部,戴了耳机去才睡得着。”

“但是我喜欢那些特效,有一种未来感。可能这就是年轻人和老年人的代沟。”我耸了耸肩。

这个男人还傻傻地点头:“特效都是骗人的,不过我倒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台湾那边曾经把擎天柱翻译成无敌铁棒。”

我瞪大了眼睛:“不会是真的吧!这个翻译真是特别……直白。”

“真的,我们研究过这种地域语言和人类社会的关系。”

“你在做什么?”

“我在大学教语言学。”

在这之后,我们找到了聊天的方式,更自然一些,也更和谐一些。他提议一起到三楼去,他一直在做一些模型。

走进三楼靠南的房间时我吓了一跳。那里有一整间的摩托模型,一个又一个的架子上摆放着不同颜色、逼真度极高的摩托模型,有一辆天蓝色的哈雷模型实在是太漂亮了!它的蓝色不是大海的那种湿润蓝,而是有着金属光泽的冷光蓝。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这儿。”男人慢慢地走近了工作台。

工作台前边有一把椅子,和工作台上磨损的痕迹相比,这把椅子几乎是全新的,“在这个位置,夜晚可以看见星空。”男人引着我走到工作台边,拉开了工作台后的天鹅绒窗帘,一片天空出现在了视线中。

“你喜欢这个吗?”男人充满期待地看着我。

在工作台上有一辆还未完成的摩托车模型,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上去。我敢肯定,我听到了这个男人发出的一声愉悦的轻笑。

这个男人露出笑容的容貌是温和的,是柔软的,是能感染人的,是能让人感到晚风轻拂脸颊的。

有些人就像是好天气,能带来阳光、草地、森林、远山、海边沙滩、花果这样令人愉悦的享受。有些人则像是坏天气,同时带来的还有坏心情。

这个男人就是一个好天气。我得说,剔除我们之间的陌生感,我们之间相处得还算不错。而且他除了瘦了些,看上去就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男人。那天下午离开的时候,我把礼物——那个许愿吊坠送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