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妖魔鬼怪滚开啦(1 / 1)

我在山坡的阴影里坐了不到十分钟,一盏小灯笼微弱的光亮渐渐地近了。

来的肯定是外婆。我想象着外婆瘦弱的身影穿破黑暗的一幕。如果是妈妈,她会拿家里的探照灯,而外婆提着的那盏小灯笼,是我和外婆自己做的南瓜灯。我们给南瓜开小窗,比赛着谁能挖到最里边的瓜瓤。当然都是我赢了。我的手更柔软更小,能握着勺子伸到南瓜更里边的地方。

把南瓜风干了之后黏上蜡烛,在黑夜里这种灯光极其微小,而且还要预防风吹进小窗,把蜡烛吹灭了。

妈妈很不屑:“这是反人类文明的行为。”

外婆轻轻一笑:“不知道是谁小时候哭着喊着,一定要做一盏南瓜灯萝卜灯,可以在夜间田垄里走着呢。”

“那是小时候不懂事。”妈妈有些恼羞成怒。

我问外婆:“为什么不用手电筒探照灯,它们更亮,照得更远。”

外婆用她掏瓜瓤掏得黏糊糊的手来捏我的脸颊:“微小的光芒就像是萤火虫的光芒,这样我们就不会打搅到森林了。”

像萤火虫光芒的南瓜灯在树林里一隐一现,它和天上的星光、溪流的声音、树木的影子、花的香味是如此地契合。这是外婆对大自然的温柔。

当外婆渐渐走近的时候,星星迫不及待地冲出去迎接她。

外婆对我叹了一口气:“逃避又不能解决问题。”

“我不是逃避,我只是想自己安静一下。”我反驳着说。

“好吧好吧。”外婆一副息事宁人的表情,她把南瓜灯放在草地上,坐到了我的身边。当外婆仰起脸望着星空的时候,她的侧脸轮廓看上去模糊而又温柔。

“外婆,我可以不去见他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的自由。”外婆沙哑的声音在夜空下像一堆温暖的篝火。

“外婆,我是在咨询你的意见。”

外婆“哦”了一声,她有些烦恼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这可比今晚要吃什么的问题难回答得多了。如果是我的话——”外婆停顿了一下,语气依然很平淡,“我对我的爸爸没有印象,我三岁的时候爸爸就偷渡去了中国香港,一开始还寄钱回来,几年后就完全没了音讯。”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外婆谈起她的父亲。外婆瘦小的身躯被南瓜灯映出一层湿润而忧伤的情绪。

“我从小就是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姑娘,后来长成一个平平凡凡的妇人。这一生如果说有遗憾的话,那就是我的人生里没有关于父亲的记忆。”外婆轻声说,“我不希望你像我有这样的遗憾。”

“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和他交流、谈话。我是说,我们对彼此来说都是一个陌生人。”

“你会有办法的。”外婆拍了拍我的肩膀。这句话我听外婆说过,而且还不止一次。五岁的我要从**爬下来,老式木床很高,我的脚碰不到地面。

我让外婆来抱我,外婆耸了耸肩,她正在揉面,手上都是雪一样的面粉,她说:“你会有办法的。”

“办法”像一道闪电抓也抓不住,但是外婆说“办法”不是靠抓的,是要让它自己从脑海里“嗖”的一声冒出来。我一个人坐在**,想了很久。我看到了一只蜘蛛,一根莹白的蛛丝让它得以在高空做出各种翻滚的高难度动作。我能用什么做我的“蛛丝”呢?

**有被子和两个大枕头,它们和轻盈的蛛丝并不一样,可是它们有共同的特征。如果地面很柔软的话,那么从**爬下去的安全系数就很高了。办法真的像种子一样从我的脑海里长出来了。我把被子叠成一个方块扔到了床边,再把两个大枕头扔到了被子上。当我攀着床沿,脚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时,外婆用她沾满了面粉的手在我的脸上搓了搓。

对于那个陌生的男人,我总会有办法的。或许外婆只是一个平平凡凡的人,但是她的身上有着不平凡的特质。她总是给我一种信念,一种任何事情都能解决的信念。

我答应见那个男人,可这并没有让妈妈欣喜,她泪流满面地拥抱我,喃喃地对我说抱歉。这一次我相信妈妈不是使用“可怜兮兮”的同情牌,她从心底涌上来的“抱歉”“对不起”就像游乐场里的那种彩色小圆球,快把我淹没了。

我拍了拍妈妈的后背表示了安慰,嫌弃她的眼泪打湿了我的头发。

外婆说我长大了。她说她很高兴我的最终决定,她说我们要摒弃一切的成见去帮助别人。“别让恨蒙蔽了你的高贵。”

我得承认外婆说得很有道理。我想我得做一个准备,我总不能两手空空地去见那个男人。

我和外婆商量了准备礼物的事情,外婆很高兴。她使劲地抱住了我,还亲了我一口。我们一起做了一个许愿吊坠,用一个小小的金属盒子,比一个五角硬币还要小。这是我们从沈婆婆那里找来的,她说是她以前用过的一个香膏盒子。外婆教我编五色丝。民间认为五色丝系在臂上可以不染病瘟,也有人说可以赐福长寿。那个云雀结花了我一些工夫,不过我最终编成了,系在金属盒子上。

盒子是可以打开的。一开始我想弄一些安神的薰衣草放进去,但是觉得这样太简单了。所以我又学了叠星星。小金属盒子不大,深度还行,装了十二颗许愿星星。每一颗星星我都写了一句话,不过是写在纸里面的,叠起来就瞧不见了。

“外婆,除了‘祝您健康’‘祝您快乐’,还能写什么呀?”

“可以写上‘妖魔鬼怪滚开啦’。”

妈妈的脸都黑了。

“我不是开玩笑。”外婆一脸严肃地说。

我无视了妈妈的脸色,把这句话也写了下来。妈妈有时候会生气,但是我觉得她生气是因为我和外婆的默契有一种将她封闭在外的感觉。像是现在这样,妈妈其实也觉得外婆的这一祝语很棒,但是她绷着脸不愿承认。

这一天终于来了。出发前我看着院子里的男孩,有一双大眼睛,嘴角上翘的弧度很温和,一双招风耳,这些都不是外婆和妈妈的外貌特征。我像妈妈的只有右边脸颊上的一个小酒窝。

我们坐上了妈妈的白色商务车。

妈妈很紧张,就像是一个被撞昏了一动也不动的人一样。

只有方向盘的转动才能稍微缓解一下她的紧张。外婆没有来,她在院子里修剪蔷薇的枯枝。

妈妈试图找点什么话题来说,但是一两句后车里的气氛更尴尬了。她的紧张传染到了我。除了车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声音,我们别的什么声音都听不到。车窗外的风景一直在变。山峦渐渐被抛在了身后,路更宽了,可是车流更多了。在车流里并不能开得太快,所有的车都像是乌龟,要是有哪只兔子司机跑得快一些,乌龟司机就会愤怒地按喇叭。

到处都有行色匆匆、面露疲惫的人在赶路,我注意了一下天空,就像一块还没被抛光的蓝宝石,带着蒙蒙的灰白。

城市弥漫着郁闷而纠结的气息,像一首来不及吟诵就结束的灰色诗歌。这里的空气让人觉得压抑。

像鱼鳞和梳齿一样排列着的楼房,一层又一层地向着天空叠上去。我们到达了妈妈购买的房子,一直到进入房间里,蓝白色调的地中海风格才让我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妈妈打开了空调,找到了外卖App。外婆常说妈妈的厨房是装饰品,是蛋糕上的那一支蜡烛,鸡肋而无用。

“这个社会有各种行业,不同的人各司其职,有当厨子天分的人去当厨子,没有当厨子天分的可以开个饭店雇几个厨子,这并不矛盾。”妈妈试图把“道理”告诉外婆。

妈妈叫了松饼、酸菜鱼、冰激凌、比萨。

“好吃吗?”

“嗯。”我的嘴里塞满了大大的、酥脆的松饼。

“比外婆做的好吃吧?”妈妈切下了一块比萨递给我,状似不经意地问。

“不要试图孤立外婆。”我吞下了一块松饼,可以想象外婆要是看到这些食物脸上的表情。外婆几乎不做这种香的、辣的食物。外婆也限制我吃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冰品。寒气伤五脏六腑——外婆恪守着古老的中医饮食传统。“酸菜鱼要改名叫重油添加剂鱼,松饼是色素化学饼。”

“你那个老古董外婆。”妈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什么时候去?”我漫不经心地换了一个话题。

妈妈一听就明白了我指的是什么,她的表情有些僵硬:“下午吧,下午我们就去。”

“你还在意那个男人吗?”

“不。”妈妈回答得很平静,她没有惊惶,没有抖动,就像是一棵树迎来了一阵微风一样平常,“我只是感觉到道德上的愧疚。”

我的口中有松饼,妈妈的手中有比萨,我们在这样滑稽的时刻谈论这样的话题,但是我们一点也不在意,我想这种“坦诚相待”是源于外婆一直强调的美好的家庭传统吧。外婆说在一个家庭里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是当对方询问的时候就不能说谎。如果要对家人说谎,那就选择第二个方案——不予回答。

“下午你会和我一起去吗?”

“我会载你去,然后五点钟的时候去载你回家。”

“我现在可以重新做选择吗?”

“你还有一个小时。”妈妈温柔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