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躲在厕所里,把那个钱包拿出来。和下午我在路上第一次打开钱包一样,塑胶的透明夹层里一张温馨的三口之家的照片像光芒刺伤了我的眼。一个头发像羽毛一样蓬松轻盈的女人,优雅而得体地端坐着。女人的右边是一个穿着白色公主裙的小女孩,她微笑的样子像极了一个淑女,可爱而精致。如果你不认真地去端详,你会觉得这个小女孩只是相貌像周雅南。周雅南的头发短得跟玫瑰枝上的刺一样,她总是穿着那一件又宽又大的长T裇。我有好几次想问她,是不是只有这一件衣服。但是衣服只是外在的,这张照片里的女孩的气质是恬静的、温暖的,周雅南看上去总像是被一层阴霾的雾笼罩着。
这个女孩活得很累,很不开心,见到她的人都会冒上来这个念头。
“她也是受害者。”外婆这样说过。对于外婆来说,森林里的小姑娘更多的是影射那个男人。
而现在,这个男人就在这张照片里,坐在女人的左侧。他有一双和周雅南酷似的眼睛,很深邃,这个男人露出来的笑容很古怪。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那就有些像是一个人根本就笑不出来,可是他觉得有些场合不笑是不行的,所以他竭尽全力调动脸上所有的肌肉群,装出了一个完美的笑容。太完美的笑容总让人怀疑其中的真实程度。
我看着这个男人,他就像是一个陌生人,完全引不起我思绪里的一丝涟漪。但是照片里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公主还是让我一阵心悸。周雅南变成今天这样,是谁的责任?是这个男人。他伤害了四个女人,照片里的女人、照片里的小公主、妈妈和外婆。
他不能伤害到我,因为我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只要你能无情,谁也不能伤害到你。曾经有一次,我和外婆在看电视,里边播着的是一个人物纪录片。我忘记那个人是谁了,似乎是一个很有名气的漫画家。
这个漫画家头发和胡子都白了,像是皑皑白雪落在了他的嘴唇上和头皮上。他用认真的口吻说,他曾经以为把这些白头发和白胡子都剃掉,就能长出黑头发和黑胡子。他还说了另一件事。他非常喜欢小动物,小的时候养过一只白色的小狗。在他十二岁的时候,这条小狗太老了,有一天早上他像是被冥冥中的什么召唤一样,凌晨就从**跳下来,而这只白色的小狗,它叫作咪咪,当他抱起它的时候,咪咪好像一块冰,又冷又硬。这是漫画家养的最后一只小狗。
“他是不是害怕失去,所以不再养任何一只小狗?”
外婆双手交叉在腰部,思索了一下。“他害怕的不是失去,要看丢的是什么东西。人们常常会弄丢东西,像是手表、钱包、结婚戒指,这些东西丢了会有一些心痛,但是会有一些新的手表钱包来填充。但有一些东西弄丢了就找不回来,这种失去会让人受到时间也无法治愈的伤害。”
时间也无法治愈的伤害——听起来真令人心生恐惧。
我把这张照片塞回到钱包的夹层里,心不在焉地从厕所走出来。外婆不在客厅,沙发旁边放着妈妈的红色皮包,妈妈回来了。但是她们两个人都不在客厅。我沿着房间走廊走,妈妈和外婆在一楼的房间里。
门半掩着,龙眼树的枝丫垂到了窗户旁边,外婆坐在床沿上,妈妈站在梳妆台前。
妈妈双手掩在脸上,发出了一种古怪的声音,好一会儿我才弄明白妈妈是在哭,她的喉咙哽咽着,以至于声音都变得像某种动物的叫声。
“……他(她)瞒着他(她)来找我……是他(她)瞒着他(她)来找我的。”
妈妈的这句话很令人费解,我听得一头雾水。
外婆站了起来,她走到妈妈的身边,轻轻地抱住了妈妈。
外婆比妈妈矮半个头,但是妈妈倾斜着身子靠进了外婆的怀里,像一个小小的孩子。
“你不能因为这件事折磨自己,你受的苦已经够多了。”
外婆轻声地说。
妈妈的声音闷闷的:“他(她)来求我,我无法想象有一天他(她)会站在我的面前,他(她)那么落落大方,那么善良随和,但是我曾经狠狠地把刀扎进了他(她)的心脏。我甚至还能看见他(她)心脏上有一个血窟窿,他(她)只字不提过往,只是求我。我觉得自己真是浑蛋透了,坏透了……”
“你不是一个坏女孩。”外婆的手温柔地摩挲着妈妈的头发。
外婆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苦楚的神色。这是任何一个母亲看着孩子受折磨却无能为力的时候都会出现的一种表情。
外婆和妈妈是性格迥异的两个人。
外婆很老派,她守着旧有的生活方式,但是她又很开明,她不会去干涉妈妈的香水味道,不会批评妈妈的奢侈品帽子是不是太浪费了。妈妈呢,她是城市的时髦女郎,她回到小镇总是觉得舒适自在,但让她在小镇住上两个星期她就会穿上盔甲重奔城市。小镇是她的灵魂栖息地,城市是她的战场。
我和妈妈也不一样,外婆说我像她多一些,但是我觉得外婆和妈妈都有一个相同的特质:勇敢地去面对好的或者坏的人生。
我到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偷听了不该听的话。我看了看右侧,那儿有一条通往厨房的小过道。我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就好了。但是星星跑了过来,它大声地吠了一声,似乎是在责怪我挡到了它的路。
妈妈和外婆的目光同时投射到门外,我无处遁形,讪讪地笑了一下。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她突然对我说:“宝贝,妈妈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很重要的事吗?”
“也……不是那么重要吧。”妈妈有一些慌乱,大人们常常言不由衷,小孩们必须学会谅解。
我点了点头,走进房间,在床沿坐了下来:“说吧,我承受得住。”
妈妈的脸绷得非常紧,一副仿佛要一脚踩在滚烫的岩浆上的表情。她想挤出一些笑容来,但是并不成功。我猜现在拿一根针一戳,妈妈就会像涨满气的气球“砰”的一声破碎掉。
我不想让妈妈受到这种折磨,所以我望向了外婆。
外婆尴尬地咳了一声,她像是在遣词造句,但是我知道外婆不是那种能说长长的漂亮话的老太太。她的聊天方式总像是在布置晚餐一样,铺上餐巾后干脆利落地把食物都摆上桌。
“小茉莉希望你去见那个男人。”外婆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和把一盘酸菜鱼摆上餐桌一样平静。
妈妈倒吸了一口气,但是她无法反驳外婆的话,所以她沉默了。
“可是,不是说让我自己选择吗?”我困惑地说。
“那个男人生病了。”
“感冒发烧鼻窦炎还是花粉过敏呢?”幼儿园里有一个小朋友有严重的鼻窦炎,冬天早上她总是十一点钟才到幼儿园,那时候大家都准备吃午餐了。可是幼儿园老师告诉大家不能取笑她,因为只要有人一笑话她,她就会连续打一百多个喷嚏。
她一打喷嚏就像是一头恐龙,大家都离她远远的。花粉过敏也很麻烦,想一想,这世上所有花开的时节都和她无缘。生病就像是一间完整的屋子在某一个地方塌了一角,你不知道塌了的这一角是会让冷风溜进来,还是会漏雨,或者会让小松鼠、蛇跑进来。
“差不多。”妈妈回答得很敷衍。
她的这种态度让我很不满意。外婆就不会对我说“差不多”这样的话。“我们能说太平洋和大西洋差不多吗?”
妈妈苦笑着,她不想我刨根问底,只想我听从于她的命令,这一点真让人不舒服。我没有知情权,关于那个男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是你的儿子,不是你想搓圆就变圆的丸子!”我几乎是大声地吼出了这句话,这让伏在我脚下的星星吓了一大跳。
我虽然很少发脾气,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不会发脾气。我从**跳了下来,朝着门外冲了出去。
我跑得太快,让外婆和妈妈来不及反应。星星这个机灵的小家伙追了上来,我跑到了街道对面的山坡上。
山坡上一片黑暗。街道上的路灯闪着惨白的光芒。槐树、杉树、野李子树、竹林——所有的植物都沉入睡眠之中一般。
白天的山坡和夜晚的山坡大不相同。一些白天从不出现的动物品种在树林里蛰伏着。我想到了那条蟒蛇。星星在我身边,它有些不安,我猜那棵相思树枝丫上的一团阴影是猫头鹰?我听到过它的叫声,但从没见过它。我抬起头,一直看到眼睛有些发酸。有一瞬间我忘记了那条蟒蛇。
我在想一些事情。人很难将事情抛在脑后,我很愿意骗自己说,我可以不去想,管他呢,可是这并不现实。那个我还不认识的男人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只要他拥有“爸爸”这一个称谓,我这一生就跟他或多或少有所羁绊,但是我不明白的是他伤害了那么多人,可是他却有一种奇怪的魔力。这魔力让他在掉入枯井的时候仍有人愿意把他拉上来。周雅南恨他,可是她要带我去见他。妈妈非常后悔和他的相遇,可还是希望我去见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