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高大的男人来得很快,在我们抵达海边一个多小时后。
他跑过来的样子有些滑稽。沙子软绵,他跑动的时候脚掌会陷到沙子里,他拔出来后又继续奋力地往前跑。
“我是许亚平的爸爸,他呢?他在哪儿?”当男孩爸爸站在我们面前时,他在喘气的空隙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他刚才在这边捡贝壳。”我指向了前边的海滩。海滩上有人支起了彩色的帐篷和阳伞,有人带了小狗,有人在海水里跳跃拍照。一切都闪闪发亮,男孩刚才在浅水滩捡贝壳,这会儿他不见了。
“他是躲起来了吗?”男孩爸爸不安地搓着手,“自从他的手臂受伤后,他就一直想要躲起来。”
“他手臂受伤了?”
“是的。去年十一月份他被选到了澳大利亚集训,教练说他前途无量,他们出去吃饭,一块招牌掉了下来,他的一只手臂被砸到了。他的手臂里有一根筋接不上去,这让他丧失了大部分的手臂力量。谢天谢地,他仍然可以正常地生活,只是没办法打棒球了。”
“啊?”
“他是不是说他讨厌棒球?”男孩爸爸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想挤出一次笑容,但是没能成功。
我们三个人沿着海滩,从南到北地找男孩。
男孩爸爸忍不住开始在人群里喊着儿子的名字。“亚平”“亚平”这样的声音像是气球一样飘在空中。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寻找男孩的行列中。
有人在海滩上看到了一只鞋子。男孩爸爸把那只鞋子紧紧地抱在胸前,他竭力镇定着,但是看上去就像是一副心神涣散的模样。当有一个孩子犹豫着说看见了那个男孩独自一个人走向大海的时候,男孩爸爸的脸色白得吓人。许许多多的人拦住了他,不让他冲到海的深处去。
最后有两个壮年男人不得不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可是他还是挣脱了,朝着汹涌的海水盲目地狂奔而去。
他在大海里嘶吼,声音惨痛,近似于野兽的嚎叫。
男人握住了我的手,我也握住了男人的手,我们也在海水里搜寻着。
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卷上沙滩。没有注意到这一幕的人们仍在沙滩上快乐地玩着。
“是我们将他带来的。”我低声说,声音里充满了悔恨。
“还没到说这样的话的时候。”男人想要安慰我,但是他的手在颤抖。
暮色像大鸟的翅膀掩盖了下来。海水茫茫,男孩爸爸在海水中茫然却又顽强地坚持着。
我发誓,这时候海滩北侧那一片礁石上的男孩一定是故意要让我看到他的。男孩赤脚站在其中一块黝黑的礁石上,靠近着礁石边,海浪拍打着礁石,激起的浪花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在那儿!”我大声地喊了起来。
男孩爸爸被人拉扯着望向了礁石。
男孩被从礁石上带下来,男孩爸爸搂住了他。
这一天晚上,男孩和男孩爸爸住在我们的海边小屋。
小屋里只有两张床,所以男人和我挤在其中一张**。隐约的浪涛声钻进了耳朵但是不让人觉得嘈杂,反倒像是某种介于古典与重金属之间的音乐。
男人身上的味道让我觉得很舒服。外婆的身上总有一些阳光的味道,妈妈的味道是一些花香。男人的味道像水一样,有一种深沉的安全感。
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散发出浓郁的雄性荷尔蒙的男人一起睡,让我觉得逼迫又觉得特别安心。
半夜的时候我在迷糊中被推醒了。在黑暗中我只能大概分辨出男孩的轮廓,男孩往小屋外走去。
我爬了起来,跟在了他后面。
等我们走到沙滩上的时候,海浪拍卷的声音就像是战场上的兵戈,激越而富有**。
男孩坐在沙滩上,白色的月光照射在无垠的海面上。
“你说我们能不能看到海上日出?”男孩说。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到过海上日出。”我揉了揉眼睛。
我和男孩沉默着,听着海浪发出来的声音——那是属于大海的故事。
“我今天骗了你们。”男孩的长手撑在了沙地上,他的声音有些缥缈。
我不想让他知道他爸爸告诉我们的话,只是轻轻地“嗯”
了一声。
“我从小就特别自卑。脸长、手长、腿长,同龄人都不跟我玩,他们给我起绰号,我最讨厌的是有一个人叫我螳螂。别人说我,我就打人。连老师也不喜欢我,我一打人老师就罚我站在烈日下暴晒。”男孩捧起了一掌心的沙子,浸一点水,揉成了一个圆圆的棒球,可是沙子没有那么大的黏性,球一下子就散了。他较劲一样用了更大的力气,但是沙子仍然捏不成一个棒球,他沮丧地把沙子远远地撒了出去。
我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垂下了头:“自从我被挑去学棒球,一切都变了,我拿了很多奖,大家都开始喜欢我。我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像一只愤怒的小鸟,总想去撞一下什么东西。我觉得我还可以做得更好,然后……”
“然后你受伤了。”我接下了他的话。
男孩望着我,他想说什么。
我没给他机会,继续说下去:“我现在很想我的外婆,你知道我外婆是一个多么有趣的人吗?”我在思考着外婆如果在这里会说什么。“我外婆说人生有很多大道理,你只需要懂其中的一条。”
“哪一条?”男孩好奇地问。
“永远不要为难自己。就像是这一刻,月色这么美,海风这么轻柔,我们只需要躺下来。”
男孩真的和我一样躺了下来,视线发生了变化,天空就在我们的眼前,后背触碰到了大地。
“等你们回到小镇,我可以去找你和你外婆吗?”男孩说。
“我外婆不喜欢愤怒的小鸟。”我笑着说。
男孩推了我一下:“什么嘛!我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你,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我外婆会喜欢我的好朋友的。”我又一次笑着说。
男孩也笑了,笑着的他眼睛明亮,像一棵向日葵。
“你以后还会不会离家出走呢?”
“不会……了吧。”男孩换了一个侧卧的姿势,“今天看到我爸跳到海里,我想了很多。我小学就被选去训练,常常不在家里,我跟我爸之间不像一般的父子,有那么多的回忆。我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我懒得走路,我爸就把我驮在肩膀上。我爸说我是猴子,他就是猴子的那一棵树。还有一次晚上我想吃烤地瓜,我爸就和我一起在阳台上烤,冒出了一大股白烟,邻居都差点报警了。”
“ 我跟那个男人就没有这种回忆, 其实我还挺羡慕你的。”
“那个男人真的是你的爸爸?”
“嗯,刚见了第一次面的爸爸。”
“哈哈哈哈。”男孩欢畅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你比我还惨,我心里平衡了。”
“真没同情心。”我瞪了他一眼。
回海边小屋时,我和男孩是手牵着手回去的。我们把一身的沙子带回了柔软的**。
第二天,男孩和男孩爸爸跟我们告别。
男孩把他的手上戴着的黑金色腕表送给了我。
“我还是很喜欢棒球。”男孩说的时候哭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脸庞上滑落。
我和男人目送着他们离开。
“他以后能变得开心吗?我是说,他能从这片阴影中走出去吗?”
男人回答我:“能的。人类和其他动物最大的不同是人类懂得思考。一个人面对挫折与磨难,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时间慢慢去抚平一切伤痕。”
“昨天晚上我们偷偷跑出去了。”
“知道。我和男孩爸爸跟在你们的后面。”男人温和地说,一点也没有责怪我们的意思。
“啊?”
“你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吗?”
“那你们有偷听我们聊天吗?”
“没有。”男人摇了摇头。
“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一点聊天内容。”
“好啊。”男人露出了期待的表情。
“我们聊了一些男孩和他爸爸在一起经历过的事情。”
男人点了点头,他有些伤感,但是很快又调整好,他脱下了他的长袖衬衫和裤子,换上了泳裤:“那么,今天我们一起去游泳吧。”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男人讲到“一起”这个词时有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脱下了衬衫的男人很瘦,身上的肋骨根根可见。在他的胸前,有一道可怕的疤痕像蜈蚣一样盘踞着。
他注意到我的眼神,迅速套上了一件泳衣背心。
他不想跟我讨论这道疤痕,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点。这让我有一些生气。但是外婆教过我谁都有保留秘密的权利。
“你说话算数吗?”
“算数。”男人认真地看着我,他还蹲下身子,好让我看得到他的眼睛,那双黑色的眼睛中饱含着真挚的汁液。
我想学会游泳,然后听一听他的“秘密之后的秘密”,就像他想了解我一样,我也试图更靠近他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