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神奇的生还(1 / 1)

春光笼罩了小镇,一切都非常寂静。在年轻人看来,小镇已走向了时间的尽头,是终将消逝的事物。他们之所以偶尔会回来,是因为父母仍居住于此。

曾经苏茉莉也是这样想的,那时她意气风发,一头扎入一个全新发展的城市。和旧时代迅速拉开距离的新时代带来了太多令人目眩的变化。有一段时间她忘记了这个小镇,忘记了种着蔷薇花的房子。

这是普通的二层建筑,不能称之为楼,更像一个长方形盒子,没有露台,没有飞檐,简单得缺乏任何建筑美学。门前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一开始是规划为商业街的室外用地。幸好有了这个小院子,外婆先是种了一圈的蔷薇,不过几年,蔷薇就开成了一片一片的。苏茉莉帮着外婆给蔷薇围竹篱笆,外婆给了她一副棉线手套。

蔷薇枝上有刺,有时候刺尖而细长,刺入了棉线手套里。

既然都会被刺,戴个手套麻烦死了。她脱下了手套。很快,她就知道恶果了,戴着手套只是偶尔被刺一两下,脱下手套没一会儿手掌上就像蜂巢一样布满了小血点。

这个手套是规则。许多人年轻的时候,都藐视规则,他们觉得自己是可以抵抗规则的勇士。有些规则必须被打破,但有些规则必须得坚守。

所有的道德规则都必须坚守。

当苏茉莉带着一身伤痕再次回到小镇时,她看到了什么?

一所老房子,有些破旧,有些孤单,这所老房子仿佛就是另一个外婆。它和外婆一样,用灯光和灶上的炖肉香味迎接她的归来。

苏茉莉仍是向往着城市,但是她的心中有了一块土壤,是专为老房子而留着的。

这所房子有一个温情的名字,叫作“家”。

“一个人只有一个家。有两个家的话那一定是有一些古怪在里面。”

这是我拒绝去见那个男人的理由,我不想变成一个古怪的小孩。

外婆担忧地看着我。

我避开她的眼神,造作地叹了一口气:“你一定在想我是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那个男人,所以才找了这么蹩脚的借口。”

外婆似乎想拥抱我,但是我的身子朝着沙发椅靠下去,摆出了一副“我不需要安慰”的样子。这种防备姿态就像是一只警惕着狼的小白兔。

“抱歉,我们不该让你来承受这个。”外婆垂下了眼睛。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和我真正心灵相通的人,那不一定是妈妈,可绝对是外婆。她是真的觉得妈妈犯下的错不应该由我来背负。

我伸出手拍了拍外婆的肩膀。我想说“没关系啦”,可是我说不出来,我的心里是有芥蒂的。毕竟没有哪一个人希望自己的人生会遇到暴风雨,而且这暴风雨来的时候你甚至连一点遮挡的东西都还没准备好。

傍晚的时候,我骑着平衡车在小山坡上玩。七岁海象喜欢这个小坡道,我也喜欢这儿了。从坡道冲下去的感觉是很奇妙的,你要竭尽全力调动自己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去控制平衡,一旦出了一点纰漏就会摔倒。在坡道上玩平衡车的时候我必须让自己不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不会去想“秘密”和“信任”这样复杂的名词。但是只要一停下来,一个个问题还是像口香糖一样黏住了我——为什么在七岁之前那个男人从来没想过要见我?我七岁的这一年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是不是有了变化的一年?凭什么那个男人想见我我就得见他?

在我的脑海转过最后一个问题时,我从平衡车上掉了下来。我的手肘磕到了土路上的什么东西,破了一层皮。我终于明白了我的愤怒源于哪里。“凭什么?!”就是我拒绝见那个男人的根源。我在期待拒绝他之后他的反应。他会懊恼、伤心、愧疚、痛苦吗?这是我最想看到的。那个男人活该受折磨。

如果可以,我会毫不犹豫地这样剖白心声。但是我拒绝见他,不是因为恨他。外婆说:“恨是一种心理问题,但爱是一种超能力。”我只是觉得那个男人该受到惩罚。

我从土路上爬了起来,手肘破了一点点皮而已,这并没有什么。

这时候我听到有人在喊,从一排树的后边闪出了一个人影。

七岁海象匆匆忙忙地跑在前边,四岁海象迈着小胖腿在后面跟着。

“小黑狗!”七岁海象气喘吁吁地说,他的手上抱着两根竹竿。

“狗!”四岁海象仰起脸认真地看着我。

“你们要拿竹竿去打狗?”

“救……狗!”七岁海象剜了我一眼,他半蹲着,将一根竹竿扔给了我。

四岁海象连哥哥半蹲的动作也学,可是他忘记了哥哥的话,只好说:“哈!”

我们拖上了竹竿。是山上竹林有人砍了搁山坡上晒干的,大约有两米长,扛在肩头,竹子尾梢在地上发出“噼啪噼啪”

的声响。

七岁海象跑得飞快,他虽然有点胖,但是很壮实。他脸上的汗珠顺着他的鼻尖往下淌,像是蔷薇上的露珠。

“我从山坡上……看到的……”他一边跑一边说,风把他的声音吹得像虚幻的诗。

“看到什么?”我的声音听起来也像是树叶的碎片。

“she。”四岁海象抢着说。因为我们拖动着竹竿的关系,四岁海象并没有被我们甩下,他跟在我的身后,含糊地说。

“什么she?”

“嘶嘶嘶。”四岁海象扭起了腰肢,吐出了舌头,发出了滑稽古怪的音节,“蛇!”

这让我更糊涂了,蛇和狗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种生物。

“到了!”七岁海象像踩住了刹车一样,硬生生地停下了奔跑的脚步。前边已经有一个人了,是一个卡车司机。他留着络腮胡子,穿着白色汗衫,身上有一种几天没洗澡的长途司机的味道。他的手背上有一大片文身,他正看着前边三米外的路边草丛。

这时候我才看清楚,草丛里蛰伏着恶魔。

“一条蟒蛇!”

这条蟒蛇像一捆绳子一圈一圈地缠绕着一只小黑狗。小狗发出了虚弱的叫声,在马路的中央仍可以看到一抹血痕。被蟒蛇缠绕着的小狗看上去非常小,给蟒蛇塞牙缝都不够。但这明显是一只勇敢的小狗,它仍在缠绕中时不时地挣扎着。

我知道七岁海象为什么要带竹竿了,当他拿着竹竿去捅蟒蛇的身子时,文身司机一把抢过了竹竿,七岁海象嘟了一下嘴就原谅了文身司机的粗鲁。文身司机并不像七岁海象一样捅蟒蛇,他的动作近似于挑,从蟒蛇并没有紧紧缠住小狗的尾部入手,就像一个挑剔的食客正在挑出餐桌上的葱姜蒜。我看了一下,也撑着竹竿去寻找蟒蛇缠绕的空隙。

七岁海象过来帮我。四岁海象没有竹竿,也不敢靠前,可是他兴奋地蹦着,一边发出“嗬嗬”的声音,一边用小拳头一下一下地击打着空气。

七岁海象不客气地嘲讽他:“你不如念咒语好了。”

“什么咒语?”四岁海象紧张极了。

七岁海象有些尴尬,只好随便敷衍:“吐鲁吐哈刺哈。”

四岁海象扎好了马步,气沉丹田,朝着蟒蛇大吼:“吐……哈……哈。”

这下子连文身司机都憋不住笑了。

“快看!蟒蛇的尾巴移开了!”七岁海象大声地嚷嚷。

文身司机抓住了机会,他把竹竿插入了蟒蛇尾巴的空隙,双手一撑,手臂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我和七岁海象也使起劲来,两根竹竿挑动了蟒蛇的尾部。蟒蛇缠绕的圆球滚了一滚,从草丛滚到了马路上。

“吐……哈……哈。”四岁海象喊得更卖力了。

在这样的声音里,蟒蛇的缠绕渐渐地松了,小狗吠吠地叫了几声,竟然从蟒蛇的缠绕中挣脱了出来!但它的右后腿仍被蟒蛇咬着,文身司机拿了竹竿轻轻地捅了捅蟒蛇的嘴部。小狗挣脱了!它跳了出来,忙不迭地离开了蟒蛇。

四岁海象欢呼了起来,他跑到小狗的旁边,一把抱起了小狗。

文身司机仍警惕地瞧着蟒蛇,直到蟒蛇从草丛里钻了进去,消失了踪迹。七岁海象兴奋得脸色潮红:“我们救了一只小狗!”

“我们也没杀死一条蟒蛇。”文身司机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的外表看上去很凶恶,但其实他的动作非常温和:“我们只做好人,没做坏人。”

“坏人!”四岁海象咬着手指头,瞪着文身司机大声地喊。

文身司机又笑了起来,他指了指那只小狗,说:“男孩们,它就交给你们了。”他还要开车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带着一只狗不太方便。

当那辆卡车晃晃悠悠地从马路上消失后,这条马路又重新变得孤独而寂静。这是一天中最美的黄昏,这个词像是有魔力一样,带来了橘黄色或者玫瑰色的光线。

我们看着这条小狗,它的皮毛是黑色的,黑得不够纯粹,似乎有些灰白色夹杂在其中,爪子小小的,一双眼睛却黑润得像一个无尽的深夜。狗狗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不一样,狗狗的眼睛几乎没有眼白,被这样的一双眼睛看着,心底就会温柔了起来。

四岁海象抱着小狗,它的右后腿受伤了,被蟒蛇咬出了一道血口子,不过现在已经凝结了。

七岁海象看着我:“现在怎么办?妈妈不让我们养狗。”

停了一会儿,他又说:“我妈妈对狗狗毛过敏。”

四岁海象郑重地点了点头,一脸严肃地说:“妈妈……狗。”

这一天真是值得纪念的一天。我们从一条蟒蛇的口中救下了一只小狗狗,但只是剥夺了蟒蛇的食物,并没有伤害到任何生命,这让我们觉得很骄傲。

我抱着狗狗走进小院,把这件事告诉了外婆。

我想我的语气一定是很骄傲的。

但是外婆站在门边问我:“你确定要养这一只狗狗,你会带它去散步、喂养它,清理它的狗屋?”

“这些外婆也可以做呀。”

“不是我要养狗狗,是你要养狗狗,外婆可以偶尔帮你。”外婆停顿了一下,“还有它右后腿受伤了,有可能会残疾,你能保证不嫌弃它吗?”

“外婆!”

“每一个生命都很珍贵,都是值得尊重的。如果你不想养它,就不要建立起一种最终会将它抛弃的羁绊。”

我望着手上抱着的狗狗。没错,它非常可爱,它安静地伏在我的胸前,已经对我产生了一种依赖。但是我能为了它做到那一些事情吗?

“如果你不能确定,我们不能养它。”外婆转身走进了屋子里。

我抱着狗狗站在院子里。昏黄的天色包裹着小镇、庭院、逐渐亮起的灯。我抱着狗狗,就好像抱着一份责任。当我做出选择时,我的角色就发生了变化,这只狗狗在我的生命中和我达成了相互承诺的关系。

我想到了妈妈的那一封信。在她行尸走肉的那一段时间,外婆把我放在她的**是不是就是在无言地诉说这一种责任。

当时妈妈的心情和现在的我是一样的吗?

狗狗在我的怀里呜咽了一声。七岁海象和四岁海象拉开了他们二楼的窗帘在看着我。我觉得有些理解妈妈了,但是那个男人从来没对我尽过责任,我又怎么去理解他呢?

“所以我们就在一起哦。”我对着狗狗说。

狗狗似乎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帮小狗洗了澡,喂了食物,给它的伤腿上了药。他伏在一个狗窝中,那是我给它做的,用了一个废旧的竹篓,铺上了我以前的衣服。我把它放进去的时候,它感激地朝我吠了一声。

“你可以给它取一个名字。”外婆笑眯眯地看着我。

“叫它小黑豆吧。”

“为什么?”

“它的眼睛很像黑豆。”我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最终我决定叫它星星,因为它望着我的样子莫名地让我想到了夜空中的星星,光芒微弱,却有着非凡的力量。

“ 这是星星, 它是一只了不起的小狗, 它和蟒蛇搏斗过。”

嗯,这个介绍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