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礼拜六回来的时候总是一脸疲倦的样子,她时常捧着咖啡,但是不喝,就蜷缩在沙发一角,静静地看着窗外。卸了妆的她有点儿黑眼圈,皮肤还是保养得很好,可是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只精神萎靡的小鸟儿。她没穿着她的黑色、灰色、白色的线条分明的职业服装,只是套一件睡袍,这让她看上去不是一个妈妈,只是一个小女孩。
妈妈一周只在礼拜六回来,也是这一两年律师事务所上了正轨才固定下来的。以前她有时候一个月都忙得没办法回来。
外婆很担心,她总是打电话给妈妈,问:“晚饭吃了吗?”
妈妈似乎就身处兵荒马乱的战场,她一边躲着马蹄一边挥舞着刀剑,一边还在应付外婆的唠叨:“吃了吃了。”她敷衍的语气连我都听得出来。
外婆觉得城市是一个大怪兽。
我觉得城市是一个巨大的未知世界,有点像《彼得·潘》里的乌有岛。白天的乌有岛是太阳的住所,金光灿灿,美丽梦幻。一到了晚上,乌有岛就有神秘的黑影渐渐蔓延,岛上阴森可怕的恐怖地带露出真实的面貌。城市同时具有乌有岛的两面。
妈妈说城市就是一杯会让人上瘾的咖啡,你知道喝咖啡提神是在透支生命精力,但是你又放不下咖啡所代表的精致生活的含义。
“在城市里你得奔跑,要不就会被人群甩得远远的。”
总是在奔跑的妈妈只有回到小镇才会暂时卸下她的盔甲。
“我四十岁就退休,到时候带着你和宝贝环游世界去。”
妈妈说。
外婆一听就不乐意了,她嘀咕着:“等你四十岁,我说不定老态龙钟,躺在病**动也不能动了呢!”
“妈妈,你干吗老说丧气话。”
妈妈和外婆相处的方式就是打嘴仗、互黑。我和外婆相处的方式呢——很温馨。我和妈妈呢,这我真没法说,妈妈爱我,但我们之间似乎总有一层隔膜,尴尬地呈现在我和妈妈的每一个亲子时光里。我知道妈妈已经尽量地抽出时间陪伴我长大,但是那些陪伴就像是她只给了我一棵树需要的氧气,可是我需要一座森林的氧气。我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外婆五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妈妈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这个案子很重要,我走不开,对不起,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的。
外婆总是看得很开,她说:“人总是把光鲜亮丽、粉饰太平的那一面展示给别人看,把灰暗疲惫、混乱不堪的那一面留给自己的家人。我们要理解小茉莉,因为我们是家人。那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句话,更能说明这一点。”
“什么?”
“一个成年人的痛苦就像是他的**一样,不该给大多数人看到。小茉莉偶尔也想只穿着**,别的什么都不穿,作为家人我们只好忍她了。”
我承认这个比喻虽然不那么文明,但还挺恰当的。至少我们笑过了之后,就不会觉得妈妈没有办法回来是一件很难挨的事情。
外婆总是能想到一些法子让人摆脱忧虑和痛苦。但这一天早上她也遇到了她自己无法释怀的痛苦了。妈妈窝在沙发上喝咖啡。我们在看《复仇者联盟》。
有人按门铃,门铃声很急促,很没礼貌。外婆猜是四岁海象。
“不开。”外婆干脆地说。
妈妈当然不会任由门铃响下去,她端着咖啡走到门边,一个谁也意想不到的人正站在我家门外。妈妈的咖啡杯掉在地上发出咣当声响,超过了电影里钢铁侠阻止绿巨人发狂的打斗声。我冲了出去,看到了那个穿着又黑又长的T裇的男孩。
咖啡渍在地上像水墨晕染。妈妈的手放在了门把上,她不想让这个男孩进来。
“你找错人了。”妈妈一字一顿地说,她甩上了门,声音大得让人诧异。她脸色苍白,强自镇定地走到沙发边,都忘记了应该打扫地上的咖啡杯碎片和污渍了。
“妈妈都没有问他找谁。”我困惑地对外婆说。
“让他去找见鬼的人去。”外婆毫不客气地说。
“他就是跟踪我的那个人,妈妈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妈妈的语气有些生硬。
我们吃了午餐,期间外婆想去院子里摘薄荷来煮鱼汤,门一开,就看见了那个男孩,外婆推搡着他出去。
吃了午饭后,妈妈就说她要去午睡。可是她没有,她站在二楼的窗户边,透过窗帘看着院子外那个男孩。
等到了暮色四合,我们一家人吃晚餐,电视开得很大声。
外婆和妈妈说起了沈婆婆。
三月底的一天晚上,一个流浪者在沈婆婆的杂货店前晕倒了。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沈婆婆收留了这个女人,她帮女人剪短了头发,让女人洗干净了衣服,和她一起住在杂货店的后边。
“这个落魄的流浪者就是《东郭先生》里的狼,住了十天后,她将沈婆婆收在抽屉里的钱款拿走就消失了。”那天下午,流浪的女人消失了,外婆恰好在沈婆婆的杂货店喝茶。
“说不定她也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
“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可以让她卷了恩人的钱跑路?”外婆愤愤不平。
“没什么关系啦。”沈婆婆拍了拍外婆的手,“也没有那么多钱,她如果找我借我会借给她的。”
外婆瞪了她一眼: “ 你这爱吃亏的性子几十年都没改过。”
“我爱吃亏,你也爱吃亏,我们俩就是天生的一对老不死。”沈婆婆非常难得地开了外婆的玩笑。
回家的路上,我问外婆:“沈婆婆不恨那个女人吗?”
“沈婆婆该不该恨那个女人呢?”
“不该。”
“为什么?”
有一次我一个人在后山玩,一只蜜蜂叮了我的手指头,一下子就肿了起来,我非常生气,一整个下午就一直在找这只蜜蜂。那一个下午,斜坡和平衡车对我没有了吸引力,追蜜蜂的时候,溪流里游过一条我从来没见过的彩色尾翼的鱼,我居然也没停下脚步去欣赏。因为“恨”,我错过了那一个美丽的下午,只留下了糟糕的体验。而且回家后我百度了蜜蜂的刺,上边的内容让我产生了满满的愧疚感。蜜蜂不会无故地蜇人,这是它的本能,蜜蜂的刺针的末端同体内的大小毒腺及内脏器官相近,蜜蜂蜇人时,刺针倒钩插在人的皮肤上,它的内脏会被拉伤甚至拉出,所以它们蜇人后都会死。这只小蜜蜂只是让我的手指肿了一个小包,而我却拿走了它的生命。
我把这件事讲给外婆听,外婆看着我,她看了很久,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她说:“你比外婆好得多,外婆到了现在才明白恨只会毁灭人。”
“外婆恨过什么人吧?”
“那是当然。你的外婆是一个斗士,不是一个老好人。”
外婆大大咧咧地说,“我曾经以为是恨让我晚上眼泪浸满了枕头,第二天却仍然能够在固定的时间从**爬起来,但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爱的力量。”
“外婆,很高兴你长大了。”
这是我和外婆在两个月前的对话。我猜,外面站着的那个男孩应该是她曾经恨过的人,或者和她恨过的人有关。
到了七点钟的时候,雨下了起来。这其实早有预兆,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天就是阴沉沉的,太阳被云层遮挡在后边,整个世界一片灰蒙蒙。
我有点怀疑那个男孩是特意挑选在这样一个有暴雨的天气。当他可怜兮兮地被大雨淋透了之后,我们会更容易产生同情心。
“我不会像沈婆婆一样心软。”外婆站在窗前这样喃喃自语。不恨是一种自我控制,但是去帮助恨的人,那或许还需要更大的力量。
到了晚上九点钟,雨下了两个多小时,整条街道寂静而荒凉,偶尔一辆货车经过,灯光打在男孩的身上,孤独得像一幕让人心碎的电影。
如果打凄情牌是这个男孩的武器,那么我得承认他赢了。
我拉开了门,连雨伞也没打,冲到院子外一把抓住了他,把他带回了家。
湿漉漉的水流顺着他的全身往下淌,在我们的地板上就像一条条长着尖牙的毒蛇。他在哆嗦,这已经是夏天了,他不是冻的,有可能是饿的。
外婆端了牛奶和面包放在桌子上,妈妈扔了一条大毛巾给他后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地看着。
男孩拿毛巾擦了脸和头发,问:“可以给我一身干燥的衣服吗?”
外婆抢先说:“没有你可以穿的。”
这个男孩没有再开口,他用毛巾裹着他湿答答的身体,站着喝下了牛奶。这一个细节让人知道了他的教养,他现在站着的地方没有淌下水了,但是他唯恐坐着沾湿了椅子,所以他站着吃完了食物,坦白说在我心里我给他加分了。
但是妈妈并没有,她说:“你应该尽快回家。”
“最后一辆公交车已经回去很久了。”男孩说。
他们的对话听上去不像是两个陌生人的对话,至少他们有什么细微的瓜葛。
那个男孩望向了我。
妈妈一下子把我拉到了她的身后,尖声说:“你什么都不用说,那是不可能的事!”
“这一个月我找了你三次,你都说不可能。”男孩冷静地说,“可是我觉得应该有一个机会让他自己选择,你不能替他做决定。”
“这个他指的是我吗?”我从妈妈身后探出头来。
男孩点了点头。
妈妈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要是下一秒她发出了海豚音也不奇怪,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快要爆炸的气球,但是她控制住了:“谁也没有权利来告诉我应该怎样做一个妈妈。”
“明天早上第一班公交汽车来的时候你就走。”外婆说。
我们收留了这个男孩,但是让他孤零零地待在客厅里,没有给他一床被子,也没有再和他说话。
我有点同情他,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他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进房间睡觉,外婆和妈妈道了“晚安”。她们一起出去了,门缝中没有看见外婆的绣花鞋,我从很久以前就不再害怕黑暗了。家人给了我们最大的安全感——外婆从门缝里露出来的绣花鞋让我明白了这一点。
我睡不着,我在想着楼下客厅里的那个男孩。他不知道有没有把衣服脱下来搁在椅子背上晾干。一直穿着湿衣服就像是蝴蝶被打湿了翅膀一样,是一件非常不舒服的事情。
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了一颗星辰,它不在遥远的天边,就在我的面前,但是它像一只萤火虫在我面前闪烁,仿佛在告诉我:来吧,抓住吧。
醒来的时候,我还记得这个梦,可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一颗星辰要我抓住它,而这颗星辰又为什么会变成那个男孩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