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哭泣的眼泪是死去的感情(1 / 1)

外婆不知道是不是打了一个电话给妈妈。今天是礼拜三,但是妈妈回来了。那天我们如常地吃了夜宵。

我喝了一杯牛奶,外婆剥了一个榴梿。妈妈什么也吃不下,她特别讨厌榴梿“屎一样的味道”。外婆的怪癖是她总是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自己最亲爱的人,不管我和妈妈是否喜欢,而且外婆最喜欢的大多是气味浓烈的东西。

“我听说人对气味的记忆永远不会遗忘。”

这挺有道理的,味觉记忆不仅是对气味本身的记忆,还包括和该气味有关的事情的联想或者当时场景的记忆。

“一闻到榴梿,就能回忆起我们祖孙三代在一起度过的这一个夜晚,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外婆抱着榴梿一脸陶醉。

妈妈的嘲讽相当辛辣:“以此类推,是不是一闻到屎的味道就能回忆起这一个夜晚?”

外婆毫不在意:“一上厕所就能想起我,那也很不错。”

好吧,妈妈总是斗不过外婆的“厚颜”,但是外婆并不“无耻”,这一点我们都很清楚。即使慢吞吞地喝着牛奶,牛奶仍然很快就见底了,于是我被勒令上楼睡觉。距离我第一次单独一个人睡已经过去一年多了,我现在不那么害怕食人魔和影子怪了。

房门被外婆带上了,她在门口待了一会儿。这是我们的秘密语言。我很放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睡不着。

外婆和妈妈在楼下聊什么?妈妈突然回来又是因为什么?

但是我不会去听墙角。我相信外婆和妈妈,该让我知道的事情她们会告诉我,不该让我知道的事情是她们的秘密。所有的秘密都应该被密封在七岁海象的蚂蚁巢里,不得走出玻璃箱。

哦,对了,七岁海象今天在二楼窗户口看见了我和那个男孩拉拉扯扯,他救了我呢。我在想明天要不要让外婆做一个巧克力蛋糕送给他吃呢。

后来我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的时候妈妈似乎来到了我的床边,她温柔地抚摸着我,她还说了一句话:“宝贝,妈妈永远爱你。”

这句话一点也不奇怪。很多的妈妈都会对自己的孩子说,“永远”是一个誓言。有些“永远”是虚幻的,但是外婆和妈妈对我的“永远”是可信的。

无论外婆和妈妈要我做什么事,我都会去做,因为我相信她们。

但如果外婆和妈妈是要我去抉择呢?

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妈妈已经离开了。妈妈是一个律师,而且是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她很忙,她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她想接我和外婆去城市住。

妈妈说这个小镇是一个穷乡僻壤。

“是这个穷乡僻壤养大了你!”外婆愤怒地说。外婆非常讨厌“城市”,她说城市是一个大怪物,那里冷漠、孤独、奢侈、傲慢,道德沦落。可是她抵抗不了多久,妈妈说我得在城市上小学,那里有更好的教育资源。小镇只剩下一个小学,我去里边打过篮球,偌大的学校却空**而颓败,显出一种凄清。

年轻一代都到城市去了,他们一边嚷嚷着城市房贷压得喘不过气,却让小镇的住房落满了尘埃。电视上的专家都在讨论“城乡二元对立结构”,讨论“人群正在逃离乡村”。外婆一看到这个就关掉电视。“肤浅!无知!”这是她给这些专家的“至高荣誉”。

可是小镇学校里每年招收新生的人数一直在下降是不争的事实。

七岁海象说:“我妈妈说我一定会到城里上小学。”

四岁海象晃了晃脑袋,说:“城里。”

周太太不去沈婆婆的杂货店买油盐酱醋纸巾饮料杀虫剂电池……她两个星期搭一次公共汽车去城里的超市购买,不透明的白色塑料袋上印着的“××超市”就是她的尊严。从公交车站到家的这一段路,周太太就像是宇航员登上了月球,每一小步都走得像人类前进的一大步。

有一个嘴碎的老太太观察过周太太的购物袋,她得出了结论,周太太有时候也没在城市买多少东西,她的购物袋里塞的是轻飘飘的报纸。这流言传到周太太的耳朵里,她的购物袋就变得非常重,看她提着购物袋的样子你会错以为她正牵着一头不听话的牛犊子。

周先生在做什么呢?周太太说周先生在做企业。

“什么企业呢?经营什么的呢?”

“饮料食品行业。”

“像是××啤酒、××牛奶这样的企业吗?”

“是。”周太太肯定地回答,那姿态让问问题的人有些讪讪然,仿佛自己问了一个应该被鄙视的问题。

还有一次有人问周太太:“你的脊椎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问的人完全没有恶意,出自一片真诚,但是周太太受到了莫大的冒犯,她跳了起来,昂着头走了。这么说吧,她昂着头的样子能打败这个世界。换另一种说法也可以是:周太太打败这个世界的武器就是她高高昂着的头颅。

回归正题吧。第二天妈妈走了,但是四岁海象一大早就来敲我们的门。他拿着一个锤子,哦,不是铁的,是那种小孩子玩的塑料充气锤子。他用这个锤子敲门,“啪啪啪”地发出气球爆炸的声响。

我开了门,四岁海象一边挥舞着锤子,一边嚷嚷:“冰巧克力!冰巧克力!”我牵着他的手,把他抱到沙发上,他的小胖腿真是可爱,软绵绵的。

外婆给他一杯加了冰块的巧克力,他伏在桌子上心满意足地喝光了,又舔了舔嘴唇。他执意要把他的充气锤留下来当谢礼。到了下午三点钟,他又来了,这一次带来了一辆玩具车。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四岁海象一天来一次。他很快就知道了门是没锁的,不用敲,用肩肘一顶就开了。他还知道了屋子里有两个人,但是只有上了年纪的那一位婆婆才会做冰巧克力,而那个和他哥哥一样大的男孩则是和他一样吃冰巧克力的竞争对手。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他拖来了一个玩具箱,空的!因为他最喜欢的玩具都作为谢礼在我家了。他不想回家去了,他想和玩具在一起。

周太太直到这一天晚餐时间等不回来两个孩子,才知道了两只海象这几天的去向。她踏入我家,每走一步都像要窒息一样,这个可怜的妈妈一言不发地拽走了四岁海象,命令七岁海象:“立刻滚回家去。”

四岁海象学舌:“滚!”

周太太一巴掌打在四岁海象的嘴巴上。

四岁海象“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那天晚上,红砖墙里传来了大人的咒骂声、小孩的啼哭声,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外婆的脸色有些黯然:“周太太那一巴掌是打给我看的。”她当天晚上就把四岁海象的玩具都收进了玩具箱,放在了红砖墙的铁门前。

我睡觉的时候,外婆仍然坐在门外,她的绣花鞋被灯光照亮,我从门缝里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想起周太太的咒骂里有一句:“一个正经人家的小孩不会没有爸爸的。”

周太太是一个正经人,她恪守着“正经人”的道德准则。

但是没有爸爸就没有一个正经的家吗?

“外婆。”我喊了一声。

门外的外婆立刻就应了。

“为什么榴梿一定会有屎一般的臭味?”

“没有这种味道就不叫榴梿,可能叫作杧果了。”

“为什么老鼠喜欢吃士力架呢?”

“老鼠也喜欢吃奶酪。”

“为什么彼得·潘不想长大?”

“永远做小孩是彼得·潘的自由。”

“为什么哭泣的时候会有眼泪?”

“因为眼泪是死去的感情。”

我没有再说话。

一切都静悄悄的,我的哭泣是无声的,我并不特别,我的眼泪一滴滴地在死去。其实我最想问的是“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但是我囚禁了这一句话,让它在我的心里横冲直撞。

第二天四岁海象在我家门口哭得一塌糊涂,都没能让门打开,外婆不再早晨起床悄悄地打开门,所以门是反锁的。

严严实实的大门是四岁海象用拳头、用脚、用哭声也无法跨越的一道悬崖。

四岁海象回家去的时候,摘了院子里一株开得正好的蔷薇,枝上的刺扎到了他的手指,他哭着喊:“坏婆婆!坏哥哥!没有爸爸!”

这句话让外婆脸色大变,她打开大门,冲到砖墙的旁边,把一整袋花泥抬起来,高举过头顶,肩膀一沉一抬,把整袋花泥甩到了红砖墙内,她大声地吼:“把你没教养的熊孩子弄回自己家去,别污了我的院子。”

周太太出来得很匆忙,但是她还是涂了猩红的嘴唇。她把四岁海象夹在胳膊下,四岁海象的挣扎让她很狼狈,但红砖墙内这一次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外婆回到屋子里的时候有些后悔,那袋花泥是花木场老徐用槁树木屑酵化的,很花功夫的,早知道应该用铁锹挖泥块扔过去。

这就是外婆,她有时候很冲动,但是她很快就能分辨出什么事是自己真正应该在意的。今日外婆的生气是为了我。

“没有爸爸”是针对我的最大的恶意,外婆是为了给我解恨。

七岁海象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他摘了一捧玉兰花,用密封袋子装着,密封袋子里还有一张字条:外婆、小乐对不起。

这个密封袋就放在我们的门口。

“我不怪四岁海象。”我拿着纸条说。

“我怪他。”外婆耸了耸肩,“我不想原谅他。”但是外婆没有扔掉玉兰花,她找了一个碟子盛满了清水,将玉兰花一一摆放下去。

“花是无辜的。”

我把纸条夹进了我在读的《我的精灵妈妈》的书页里。这是在我的喜欢程度排行榜中仅次于《彼得·潘》的一本童书,里边有一句话是“感情是世界上最黏的胶水”,没有了爱,精灵妈妈就没有办法维持人的形状,变得越来越透明的精灵妈妈最后离开了人类世界。这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没有爱,这个人类世界也会千疮百孔。

“都不知道大肥婆是怎么教小孩的。”外婆还是很生气。

我放下了书,走到了外婆的身后,从后背抱住了她,轻声说:“外婆和妈妈爱我,就足够了。”

外婆突然冒出了一句话:“你真的不介意?”

“又不是要有爸爸,我们的家才完整。”我这样说,但是我知道这不是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我只是想安慰外婆,我不想外婆为我伤心。当我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心变得很重很坠,有一种酸涩涌上了我的眼睛,但是我笑着控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