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古代第一情圣——慧极必伤,情深不寿(1 / 1)

时值暮春,京城刚刚泛绿的林中,几株红杏盛开着花儿。大清权臣纳兰明珠的府上来了位杭州的女客。

舒穆禄雪梅小姐芳龄十四,她的母亲纳兰氏是纳兰明珠的胞妹,日前刚刚病故,而父亲舒穆禄庆吉也在不久前赴任南京途中遇难去世。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的她,应舅家邀请,到京城寄居。

舒穆禄小姐下了轿进门,一路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金碧辉煌的偌大相府。

来到一处上房门口,几位艳妆丽服的丫鬟笑着迎出来:“瞧!这不来了么?夫人正惦记着姑娘呢。”

舒穆禄雪梅与觉罗氏夫人,也就是她的舅母说过好一番家常话后,房门外间忽然传来一声传报:“冬郎公子来了。”

大步跨进来的贵公子,正是纳兰明珠的长子——纳兰性德,小名冬郎。

四目相对,舒穆禄小姐却又迅疾垂下了双眸,终还是忍不住不时偷眼瞧着。纳兰性德在母亲的引见下,笑着向舒穆禄雪梅说:“这位妹妹,我曾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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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不,上面那句话自然是宝玉初见黛玉时所说的,纳兰性德对他表妹讲的是另一番话。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纳兰性德《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高大的庭院里,围着栏杆的金井边,寂然无人。石阶上满是飘落的杏花,一层又一层。随风吹来杏色的裙摆,她蓦地出现,意外相逢。乍然相见间,初见的印象在纳兰性德的脑海中便永不磨灭了。

从此,两人在同一片天空下,同一座府邸里,同窗共读,同游书海。一个是翩翩少年郎,写得一手好文章;一个是绝色佳人女,弹得一手好弦琴。只可惜,未等情窦初开的二人回味过来,这段爱恋就如昙花一现,匆匆而逝了。

因为,他的表妹要去参加选秀。

选秀是清代独有的一个制度。清军入关后规定,凡是满族八旗人家中十三至十六周岁的女子,必须参加每三年一次的选秀,选中者将成为皇帝的妃嫔或皇室子孙的福晋。清代后宫中,无论是皇后还是宫女,无一例外都是从旗人女子中选出。若有八旗子女未参加选秀,将终生不得嫁人。

最终,才貌出挑的表妹作为秀女被选入了皇宫,两人顿成陌路。

雪梅入宫后不久,便传来吞金自尽的消息,纳兰性德且惊且哀,写下一阕词,语气清冷地控诉一段无望的爱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纳兰性德《木兰花令·拟古决绝词》这段情感经历过于跌宕离奇,后世人大多觉得不真实,但由于传说非常盛行,以至于几十年后,乾隆皇帝在读了和珅呈献的《红楼梦》后,沉默良久,感叹直言:“此盖为明珠家事作也。”

02

日子还在向前走。

康熙十一年(1672年),十七岁的纳兰性德进入国子监学习,成为了一名贡生。他饱读诗书,文武兼修,很快就引起了国子监祭酒徐元文的注意。徐元文曾在别人面前称赞他:“司马大人之贤公子,绝非常人!”

司马大人指的是纳兰性德的父亲纳兰明珠,因当时明珠任兵部尚书,相当于古代的大司马。

不过,徐元文夸赞纳兰性德也不是为了讨好明珠,而是从文学的角度,认为纳兰性德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在徐元文和明珠的鼓励下,纳兰性德参加了顺天府的乡试,一一通过了武试和文试,年纪轻轻金榜题名,获得了举人的头衔,可谓意气风发。中举后,徐元文把纳兰性德推荐给了他的兄长,当时的内阁学士徐乾学,接受更高一层的名师教育。

康熙十二年(1673年),纳兰性德凭借着自己深厚的学识,参加会试中第,成为贡士,他的试卷还被作为优秀试卷推荐给了朝廷。

就在纳兰性德志得意满,为殿试的到来摩拳擦掌时,他却突然感染风寒,病倒了。许是由于心中焦虑,纵使寻医问药,病情也依然一天比一天严重,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最后还是错过了殿试的时间。

病好了以后,颇有些意难平的纳兰性德铆足了一股劲儿,畅游于无涯的书海中。每周三次骑马到老师徐乾学处请教学问,从天破晓到鸦归巢,孜孜不倦。两年后,一部由纳兰性德出资主持的儒学汇编《通志堂经解》面世。作为主持人的纳兰性德瞬间名满天下,为世人所重,康熙皇帝也对他称赞有加。

与此同时,纳兰家又为纳兰性德物色了一位门当户对的媳妇。

这位姑娘是担任过第一届两广总督加兵部尚书、都察院右副都御使衔卢兴祖的女儿——卢雨蝉。

两家人对这桩婚配十分满意,但是不得不遵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当事人脸上却没有多少喜色。

卢氏生于北京,长于广州,快成年之时又随父回到了北京,和林黛玉一样,受南北文化交叉濡染熏陶,才藻艳逸。她虽是个女流之辈,素未工诗,没有留下传世作品,但“生而婉娈,性本端庄,贞气天情,恭容礼典”,是个温婉知礼的好姑娘。

他们曾在荷香水榭边牵着手一起漫步,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下过一整天冷雨的黄昏总叫人易生惆怅。雨稍停了,他们互道了些解愁知己话,嬉戏着将莲菂抛进莲花池,希望种出的莲花都如同人一样成双成对。

陪伴的力量让他们在婚后逐渐尝出了一丝爱恋的甜蜜。

不知不觉中,纳兰性德那颗原本冰冷的心开始变暖,卢氏俨然成了他心上的朱砂痣,同白月光一样,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康熙十五年(1976年),又是一个殿试之年,二十二岁的纳兰性德自然不会再错过这次机会,他一举获得了此次殿试录取进士中的第十名。

满心欢喜的纳兰性德料想自己必定会被授予翰林院庶吉士,但最后却被康熙授三等侍卫,级别为正五品官员,后来又晋升为一等侍卫。御前侍卫一直被认为是美差,但得到美差的纳兰性德却长叹了一口气。他心中追求的是继续攻读经史,著书立说,干出一番实际的事业,并最终出将入相,而不是现在的宿卫站岗和执事当差——这样简单乏味、循环反复的工作。

他一贯是多情而浪漫的,在理想落空后,便将更多的情绪转投在家庭和爱情中。

03

康熙十六年(1677年)的春天,是纳兰性德生命中最难忘记的一个春天。

乍暖还寒的暮春时节,卢氏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高兴极了,为儿子取小名海亮。虽然卢氏生产时一度难产,性命攸关,但最终还是顺利生下来了。

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谁料命运再度向他开了个玩笑,一个月后,卢氏因产后感染风寒,香消玉殒。

那天是农历五月三十日。

卢氏死后,纳兰性德陷入无比悲痛之中。他将妻子的灵柩在寺庙里停放了一年多,超过了当时亲王贝勒的停灵时间。他一有空就去寺里陪伴妻子,眼前经常出现妻子的幻影,听见妻子的耳语,梦中也时常出现妻子的芳容。

岁月在流逝,而他对卢氏的爱情未曾衰减,纳兰词中悼亡之哀吟没有停止过。无论是花前、月下,还是清明、七夕,抑或是重阳、忌日,每念及和卢氏生前的恩爱,纳兰性德就有泪如雨,一生如此。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纳兰性德《浣溪沙》

那些过往“只道是寻常”的日子不再有了。

康熙二十四年(1685年)的冬天似乎格外的冷,纳兰性德病倒了,像十九岁那年一样,寒疾发作。同年去世,年仅三十岁。

纳兰性德与原配卢氏一起合葬到了北京西郊纳兰家族的墓地中,他与卢氏分别八年后又相聚到了一起。

出殡的那天,京城乃至全国各地的文人士子纷纷前来送行,全都痛哭流涕,其中为纳兰性德写了悼词的达上百人。

纳兰性德去世十年后的秋天,他的同事兼好友曹寅在江宁织造任上也曾写诗悼念说:“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曾知?”

又过了很多很多年,曹寅的孙子曹雪芹写了一部《红楼梦》,人们透过宝玉似乎又看到了那个京城里一生注定富贵荣华、繁花似锦的少年,以及他身上永不磨灭的痴情印记。

04

跟纳兰性德一样,曹雪芹也是清朝难得一见的“情种”。只是,纳兰性德把深情赋予了所爱的女人,而曹雪芹却将深情注入了一生的小说创作。

曹雪芹生在江南,就在那有着“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的曹府。曹府的全盛时期,与康熙一朝相始终。曹雪芹的曾祖母孙氏,是康熙幼时的奶妈;而曾祖父曹玺,则是内廷二等侍卫,后来被康熙派往江南地区担任江宁织造的肥缺。

由于这层特殊关系,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十六岁时就开始担任康熙的御前侍卫,跟纳兰性德做过同事,并在曹玺死后“子承父业”,也做起了江宁织造。

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曹寅病逝,曹寅的独子曹颙接任江宁织造。然而两年后,曹颙奉旨入京觐见,不幸染上疾病,医治无效去世,年仅二十四岁。此时,曹颙在江宁的妻子马氏已有身孕,这个遗腹子便是曹雪芹。

曹雪芹幼年跟随家人在南京江宁织造府及扬州等地,度过一段锦衣玉食的生活。可好日子没有持续多久,祸变很快就在雍正登基之后发生,夹杂在“接二连三,牵五挂四”的政治事件当中。

雍正死后,乾隆即位,曹家的命运有所好转,曹雪芹也在宫里谋着了一份差事。但这个逐渐复苏的态势,并没能维持多久,这个家族就又经历了另一场变故。这场变故的详情如何,文献中并未记载。据传,十数年间,曹雪芹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感受着人生的冷暖百味,最艰难的时刻,还曾沦落到住在某王府的马厩里,极为穷困窘迫。

乾隆十六年(1751年),曹雪芹来到西山黄叶村,开始了他的另一阶段的生活。在那里,他经历了更艰苦的生计磨折,但也更集中精力进行他的小说创作。

05

《红楼梦》的创作大概是从乾隆八年(1743年)开始的,此后,曹雪芹“在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整整十年都在不断地写作、丰富和提高。

对此,曹雪芹本人是这样讲的: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漫言红袖啼痕重,更有痴情抱恨长。

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民间传闻曹雪芹写作《红楼梦》时,没有钱买纸,就把旧年的黄历拆开,把书页反过来折上,订成本子,字就写在黄历的背面。

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住在北京西郊的曹雪芹收到了一封书信,信上是一首小诗:

东风吹杏雨,又早落花辰。

好枉故人驾,来看小院春。

诗才忆曹植,酒盏愧陈遵。

上巳前三日,相劳醉碧茵。

——敦敏《小诗代简寄曹雪芹》

这一年是好友敦诚的三十岁生日,他和他的兄弟敦敏热情邀请曹雪芹三月初一小聚,像从前一样赏花聚饮,快意论人生,“相劳醉碧茵”。

然而,今年的敦敏、敦诚兄弟俩并没有如愿等来曹雪芹的赴约,因为曹雪芹的独子病了,不久夭亡。

而曹雪芹在悲痛交加中也病倒了,死于这一年的除夕。

曹雪芹一生遍历苦楚,早年无父、中年丧妻、晚年丧子,人生三苦他都一一体味了。

曹雪芹死后,脂砚斋悲痛万分,屡次在批语中感伤悼念:“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余尝哭芹,泪亦待尽!”“读五件事未完,余不禁失声大哭,三十年前作书人在何处耶?”“今而后,惟愿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书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于九泉矣!”……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当纳兰性德的《饮水词》和曹雪芹的《红楼梦》流传天下时,我们是否还会记起它们的背后,曾经站着两个“情种”?

他们将一生所爱,献祭给了时代,如梦如幻,如真如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