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文人的情书——我有一首诗想读给你听(1 / 1)

现代人的生活和情感,比起古人,表达方式大为不同。

我们表达单相思无非是“我爱的人她却不爱我”。古人却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我们描述爱的发生时说“莫名我就喜欢你,深深地爱上你”。古人却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我们连“你知不知道,我等到花儿也谢了”都奉为经典。古人却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我们说分手离别,唱着“十年之前,我不认识你,你不属于我……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还可以问候”。古人却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关于爱情,人世间最美的表达,在我们声嘶力竭之前,或许真的已被说完道尽了?

01

有学者说,宋代以前,爱情诗的创作出现过三个**,即先秦的《诗经》《楚辞》时期、汉末至魏晋南北朝时期、中晚唐及五代时期。

其中,较为人熟知的爱情诗出现在唐朝中期。

张籍是韩愈的大弟子,在群星璀璨的唐代诗坛里顶多算二流诗人。

史书说他非常迷恋杜甫的诗,把杜甫的名诗一首一首烧成灰,拌上蜂蜜,每天早晨吃三匙。好友不解,张籍自己解释,说吃了杜甫的诗,便能写出杜甫那样的好诗了。

不知道是不是吃纸灰真奏效了,他的《节妇吟》在历史上很有名,评价甚高。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这首诗有双层意思。表面上,它描写了一位忠于丈夫的妻子,经过思想斗争后,终于拒绝了多情男子的追求,守住了妇道;底子里,则表达了诗人拒绝藩镇高官李师道的拉拢,以及忠于朝廷的决心。

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说:“这种诗有一底一面:底是却聘,面是一首哀情诗,丢开了谜底,仍不失为一首好的情诗。”

诗最后写女子的内心挣扎,“恨不相逢未嫁时”,这种欲望萌动的假想,实在真实得有点儿可爱了。

而有的人笔下可以山盟海誓,心中却是妻妾成群,比如下面出场的元稹。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首《离思》大概是爱情诗(悼亡诗)里最悲壮深情的一首,只因为曾经拥有,所以不愿意将就。

但是,读诗就好,不要问太多诗人的事儿,否则好诗造就的形象也会坍塌的。

唐贞元十八年(802年),二十岁的韦丛下嫁元稹(779—831年),当时元稹尚无功名,而韦丛出身京兆韦氏,是唐代最有名望的士族之一。韦丛婚后,一度饱尝贫困之苦,但她没有半分怨言,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不料仅过了七年,韦丛就病逝了。元稹一连写了三十多首诗悼念亡妻,为自己博得深情的好名声,同时继续享受着韦家的政治资源。

实际上,元稹此后根本没有恪守誓言,而是取次花丛,频频回顾,不停地恋爱和纳妾。

元稹因他的这些所作所为,后来受到人们极大的鄙夷。清代王闿运在“半缘修道半缘君”一句下面批注:“所谓盗亦有道!”

最美的悼亡诗,成了最尖酸的反讽。

02

王国维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这句话用来形容崔护的这首《题都城南庄》再贴切不过。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中唐诗人崔护生平事迹不详,是靠一首诗青史留名的诗人代表。

因为这首诗的镜头感太强了,惹得很多古代编剧手痒,纷纷编出一段“长安爱情故事”搬到舞台上。这个剧本在明朝叫《桃花人面》,到清朝则叫《人面桃花》,长演不衰。

木心有首现代诗叫《从前慢》,其中说: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其实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写到这种程度就够了,朦朦胧胧就是最美的状态。若一定要附会出故事来,那种蕴藉的美感恐怕反而**然无存了。

诗的语言点到为止,最怕去阐述背后的故事。很多人爱解读李商隐的无题诗,同样是焚琴煮鹤。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也有很多人想去解开李商隐无题诗的谜底,最后却都变成了自说自话。

《锦瑟》(按惯例取篇首二字为题,实是一首无题诗)是李商隐诗中最难索解的一首,诗评家素有“一篇《锦瑟》解人难”

的慨叹。

李商隐一生的经历是很有悲剧性的。他的悲剧在于摊上了牛李党争:牛党令狐楚父子赏识他,提拔他,而李党王茂元也赏识他,并把小女儿嫁给了他。

政治斗争没有中间派,两边的赏识反而让他在仕途上处处受排挤,郁郁不得志。

另一重打击则来自于妻子的早逝。在他三十九岁的时候,妻子不幸去世,令他痛苦不堪。

这些人生经历,让他成为一个感伤而内向的人,写起诗来,带有明显的主观化倾向。

他十分注重内心体验,诗中几乎略去了一切具体的情事。生活的原料在他笔下,被提炼浓缩到只剩下一杯浓郁的感情琼浆。这使得他的诗超越了具体情境,而获得了古今的共情。

直到今日,我们吟诵他的诗,仍有一种人人心中都有,却又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感,而这正是《锦瑟》能够经典永流传的原因所在。

03

时间来到了晚唐五代之际。这时,词强势崛起,大有超越诗的势头。

五代时期,词有两个创作中心,一是西蜀花间词,以温庭筠、韦庄为代表;二是南唐词,以李煜、冯延巳为代表。

这些词人的创作,很大一部分是以爱情和相思为题材,反映了当时文人的趋向变化:不在马上,而在闺房;不在世间,而在心境。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韦庄的这首《思帝乡·春日游》词,写了一个女追男的故事。

词中的主人公或许是个少女,她不懂得人性的凉薄与无情,决绝地采取了飞蛾扑火的姿态,向偶遇的男子示爱,有一种“我拟将心向明月,哪管明月照沟渠”的不计成败的豁达与坚决。

人世间的痴男怨女,莫过于此。

延续五代“词为艳科”的传统,北宋前期词坛全是卿卿我我的低唱。

在酒宴之上,让歌女浅斟低唱的小调,虽然显不出多少个性,但那朦胧的意境、婉约的风格和优雅的品位确实让人痴迷。

而第一个放开歌喉、用市井语言唱出世俗爱情的人,势必会轰动整个词坛。

此人非柳永莫属。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柳永笔下的歌妓,美丽善良,本质纯洁。由于长期的交往,柳永与歌妓们的感情日益深厚,以至于幻想与意中的她恩恩爱爱过日子。

这首《雨霖铃》写他要离开汴京时,与佳人分别的痛苦之情,凄婉缠绵,感伤惆怅,写尽人间别离之苦,不愧是“宋朝最流行的金曲”之一。

04

众所周知,欧阳修不仅是大文豪,还是刚正不阿、雷厉风行的政治家,做到了参知政事(宰相)的高位。

此外,他还有“千古伯乐”之美誉,发现并提携了苏轼、曾巩、程颢等一大批青年才俊。但是,这样一个一本正经的政治家,写起词来却很开放。

欧阳修在《玉楼春·尊前拟把归期说》中写道: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换一个角度看,欧阳修其实是仕途成功版的柳永。

宋人笔记记载,一次,欧阳修参加一个饭局,席间为活跃气氛,规定每人作诗两句,诗意必须是犯徒刑以上的罪才行。

一人说:“持刀哄寡妇,下海劫人船。”另一人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轮到欧阳修时,他说:“酒粘衫袖重,花压帽檐偏。”

众人感到诧异,纷纷说这怎么能算徒刑以上的罪呢?欧阳修呵呵一笑,回答道:“喝酒都喝到这种程度了,还有什么徒刑以上的坏事做不出来呢?”

到了这首《玉楼春》里,欧阳修写离别之情,没了嬉笑玩闹,只有愁情哀怨,催泪效果不亚于柳永的《雨霖铃》。

当然,如果只能选一首最催泪的情诗,很多人会选苏轼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一般人都会觉得,苏轼词豪放,柳永词婉约。

事实上,苏轼婉约起来,基本上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像这首悼念亡妻的词,就是关西大汉读了也会心酸掉泪啊。

05

宋代词人中,晏几道的人生落差应该是最大的。

他是晏殊的幼子,在父亲官至太平宰相时,是个锦衣玉食、奴仆簇拥的风流贵公子,不知世道艰难,除了写词,一无所长。父亲去世后,晏家家道迅速中落,他从此落拓一生。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看得很透彻。

朋友黄庭坚说,晏几道平生有“四大痴”:“仕宦连蹇,而不能一傍贵人之门,是一痴也;论文自有体,不肯作一新进士语,此又一痴也;费资千百万,家人寒饥,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负之而不恨,己信人,终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

这样一个纯粹、孤傲的人,在现实中注定是失落的,所以他用一生去编织一个词的梦境,在梦里,他写的十之八九都是男女悲欢的恋情。

他的《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写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他在词作中,屡屡提到苹、莲、鸿、云四名歌女。她们曾经与他交往情深,后来都流落民间,其中的悲欢离合,如露如电,如春梦秋云,“聚散真容易”。

晚清人冯煦说,两宋词坛有两个“伤心人”,一个是晏几道,另一个是秦观。

秦观的《鹊桥仙·纤云弄巧》写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如今,苏轼、陆游、辛弃疾的名声很响,但在宋代,词坛最受大众欢迎的三大词人没有他们,而是柳永、秦观和周邦彦。

秦观少有大志,虽然很早就崭露头角,但科举之路十分不顺,屡遭挫折。

时运不济,仕途坎坷,这对秦观的爱情词影响很大。冯煦说,别人写词靠“词才”,秦观写词靠的是一颗“词心”。意思是,秦观的词较之其他词人更出于真情。

他这首《鹊桥仙·纤云弄巧》,句句经典,在七夕词中的地位,相当于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在中秋词中的地位,即此词一出,余词尽废。

清初文坛领袖王士祯对秦观评价非常高,说他“风流不见秦淮海,寂寞人间五百年”。

从秦观去世,到王士祯生活的年代,大概隔了五百多年。这五百多年是寂寞的,因为世间再无秦少游。

06

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写道: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跟秦观一样,李之仪也是苏轼门人。在苏轼被政敌围攻的时候,这些曾与其密切交往的人,均受到了不同程度的牵连。

尤为难得的是,李之仪是在苏轼遭受政治打击时才与他建立师友关系的,这让苏轼深感不安和愧疚。而李之仪觉得无所谓,自己的仕途风险,他愿意自己承担。

苏轼去世后,李之仪写挽词,第一句就是“从来忧患许追随”。

李之仪果然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一生三次仕途挫折,两次被投入狱。这些经历,简直比苏轼还惨,但他的心态,也像苏轼一样豁达。

评论家说李之仪的词,隽美俏丽,另具一种独特的风调。他的这首《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写得极质朴精美,千年后再读仍十分感人。

07

前面那些唯美的情诗,十之八九都是男性作家写出来的,相较之下,就显出李清照的可贵了。

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爱情诗人。作为女人,她抒写自己的爱情体验,比起男性作家写怨妇诗、闺阁诗显然成功得多。她的笔触抵达了更深层次的女性内心世界,其纤细的情感把握,是以往的男性作家完全做不到的。

明代大才子杨慎说,读了李清照这首《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才知道高则诚、关汉卿这些大家,原来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爱情,可以说是李清照的生命全书。

“爱,之于我,不是一饭一蔬,不是肌肤之亲;是平凡生活中的英雄梦想,是一种不老不死的欲望。”或许如此吧。

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写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这首词一起笔,就有千古流传的潜质。当时,元好问才十六岁,是一名赶考的少年。

据元好问自述,在应试途中,他听到一名捕雁者说,天空中有一对大雁,其中一只被捕杀后,另一只从天上一头栽下来,殉情而死。

元好问被深深震撼,便买下这对大雁,把它们合葬在汾水旁,建了一个小小的坟墓,叫“雁丘”,并写了这阙词。

读完这首词你会恍惚,他到底在写雁还是在写人?现代词学大师夏承焘解读说,“悲雁即所以悲人。通过雁之同死,为天下痴儿女一哭”。

元曲来自民间,最大的特点是世俗化,带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真实活泼的风情。而徐再思这首《折桂令·春情》,竟然把相思病写得形象生动,仿佛伸手就能摸到,让人一读就印象深刻,真不愧是此中高手。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纳兰性德(1655—1685年)只活了三十岁,却足以不朽。

他被王国维称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就是说宋代以后写词的高峰,有且仅有这一座。

他出身名门,风流多情,写起爱情自然情真意切,往往能催人落泪。这首《山花子·风絮飘残已化萍》,是他在莲花盛开的时节,触景伤情回忆亡妻时写的。

风絮飘残已化萍,泥莲刚倩藕丝萦。珍重别拈香一瓣,记前生。

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