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七年(611年),周至县楼观道住持岐晖召集观中诸弟子,神秘地告诉大家,他夜观天象,得到一个重要的启示:“天道将改,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
“老君”指的就是道教尊奉的祖师老子,传说出生时指李树为姓,聃为名。
历史的发展,完全符合岐晖的神秘预言:由于隋炀帝几次亲征高句丽的失败,民怨沸腾,早已积蓄到顶点的国内矛盾爆发,各地纷纷起义。李渊在平定天下后,感念岐晖等众道士的帮助,多次封赏并扩建楼观台。从此之后,道教便迎来了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黄金发展时期。
在当时,当道士对于许多有志青年来说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甚至可以说是科举之外的一条“终南捷径”。岐晖预言中的“吾教大兴”真正来临了……01
元林宗从小就有一个梦想,他想当神仙。
这并不是一个难以启齿的想法,在大唐王朝,从皇帝到老百姓,许多人都怀揣着同一个“修仙梦”。所以当别人问你的理想是什么,你说想成仙的时候,就像我们小时候说想当科学家一样,绝不会有太多人嘲笑你。
然而世上想成仙的人千千万,大多数人却是既想长生不老又贪恋富贵权势,既贪图享乐又不肯努力,所以只能算是“表面修仙”。
元林宗却是一个行动派。他虽生于官宦之家,却并不贪恋锦衣玉食的生活。开元初年(约713年),与大唐的许多同龄人一样,十几岁的元林宗便早早辞别亲人,怀揣着他的理想独自踏上了离家游学的旅途。
所谓“道无经不传,经无师不通”,一个靠谱的门派和师父对于学道者的作用是十分关键的。十五岁的元林宗经过一番波折,选定了当时最负盛名的道门大派——上清派,天资聪颖的他顺利通过了考察,拜入上清派道士胡紫阳门下,就此入道。
既入道门,从此再非俗世中人,有必要与过去的自己做个区别。师父为他取了一个道号,叫作丹丘子。于是世间少了一个俗人元林宗,多了一个道士元丹丘。
说到这里,有必要详细介绍一下上清派,因为之后的许多历史事件和人物都与这个道教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对上清派,我们可能没有什么明确的概念,但如果提到茅山派,大家可能就会恍然大悟。实际上,捉鬼驱邪只是上清派道士最下层的手段,这个门派从创立开始,所有人就只有一个终极目标——成仙。
上清派始创于魏晋时期,前几代祖师如魏夫人、杨曦、“四许”,不是士族子弟就是自己本身担任官职。他们没有固定的门派驻地,也没有广收门徒,基本都是朋友、同事、亲族之间互相交流传授。早期的上清派与其说是个门派,不如说是一个士族修仙爱好者沙龙。
上清派的主要修行方式以“存神”“诵经”为主,通过“服气餐霞”进行日常修炼,平时还要不定时服用多种药材进行补益。
上清派的道士每天都要花大部分时间脱产修炼,同时还要维持自己的生活。毕竟谁也不是一上来就能“餐风饮露”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大家都是要吃喝拉撒的。而且,当大派的道士是有门槛的,不仅要识字,还得正确理解经文中的各种意象和内涵,有志于成为著名道士的还得会写诗作文,与王侯公卿交游。
特别是上清派这种“儒道合一”性质的门派,历代宗师都具有极高的文学素养,这一点在选拔和考察弟子方面都是很被看重的。
我们可以发现,但凡历史上有点名气的上清派道士,如陶弘景、陆修静、司马承祯、吴筠等人,不是文学家就是诗人……凡此种种,都决定了当时的上清派修道人,不是普通老百姓家庭可以供养和承受的。
因其修行方式和理念符合上层人士的口味,上清派这个极具“仙味”的门派,从九代宗师陶弘景开始,便以祖庭茅山为中心快速发展壮大,并在唐代迎来了黄金发展时期,它的历代宗师均得到皇帝尊崇,到了开元年间,一跃而成当时最负盛名的道门大派,风头一时无两。
成为上清弟子的元丹丘,在胡紫阳门下修行数年后,便独自出外云游。因蜀地多名山大川,他在此流连隐居多年,并结识了同样在蜀中青城山修行的女冠持盈法师。持盈法师那个时候还不叫持盈法师,叫作玄玄道人,她还有着另一个广为人知的俗世身份——唐玄宗的亲妹妹玉真公主。
元丹丘的经历是就像小说的主角模板:本身就是“高富帅”,少年时便拜入道门大派,师父胡紫阳是上清派十三代宗师李含光的嫡传弟子,正经的掌门嫡脉;出外云游又结识了出家修道的公主,并成为很好的朋友。许多人可能会以为接下来的剧情是他跟公主结为神仙眷侣,然后挑战各派精英,到处斩妖除魔,最后功德圆满,飞升成仙……
然而,现实和小说总是截然不同的。无论从何种史料来看,元丹丘与玉真公主都是很纯粹的道友关系,他们有空的时候会一起谈玄论道,但是大多数时候都是各自隐居修行。
在结识了玉真公主之后,二十岁左右的元丹丘在蜀中遇到了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与知己,同样崇慕仙道并充满**的年轻人——李白。
02
李白与元丹丘可以说是一见如故,根据李白暮年所作《秋日炼药院镊白发赠元六兄林宗》的描述,两个人是“弱龄接光景,矫翼攀鸿鸾”。少年时,他与元丹丘相交,就如凡禽之攀附鸿鸾,二人互为对方的学识性格和风姿仪态所吸引,把臂同游数日,如同亲兄弟一般。
元、李二人虽志趣相投,但二人平生抱负其实是有很大差异的,这也导致了日后两个人截然不同的命运。同样作为狂热修仙爱好者的李白,他的理想并不像元丹丘那么纯粹。
李白认为,自己单纯躲起来修炼成仙是比较自私的,他应该出世辅佐君王,平定天下,光宗耀祖,最后像陶朱公和张良一样,功成身退,隐居修行,这样的修仙历程才是圆满的。
元丹丘当然知道李白的志向,相识不久,他便将李白介绍给了玉真公主,希望玉真公主可以将李白举荐给皇帝。
彼时,年轻的李白才名未显,所以玉真公主的反应并不十分热烈。
李白与元丹丘在蜀中共同交游隐居数年,结下了深厚的感情,随后二人相继离蜀。李白开始他“仗剑去国”的游学之路,到处拜访结交名人和政要,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元丹丘则继续他的云游修行生活。
大约在开元二十年(732年),元丹丘隐居嵩山。他十分想念好友李白,便写信邀请他来住一阵子。李白在《题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序》中记录了这件事:白久在庐、霍,元公近游嵩山,故交深情,出处无间,嵒信频及,许为主人,欣然适会本意。当冀长往不返,欲便举家就之,兼书共游,因有此赠。
从“故交深情,出处无间”就可以看出李白与元丹丘的感情是何等的深厚,甚至于“当冀长往不返,欲便举家就之”,李白甚至想全家都搬来跟元丹丘一起隐居修行。这与当时李白的心态变化也有一定关系,第一次入长安的李白失意而回,事业上的不得志让他有了些许出世的念头。
大约在开元二十二年(734年),李白果真如约来到嵩山,与好朋友元丹丘再度开启了快乐的修行生活。
如果说杜甫是李白的忠实追随者,那么,李白无疑是元丹丘的“老迷弟”了。二人隐居嵩山期间,李白为元丹丘写了很多诗,如《元丹丘歌》《题元丹丘山居》《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等,都表达了他对好友逍遥隐居生活的羡慕和向往,还有对元丹丘的人品和修行的欣赏。
二人在嵩山隐居期间,除了喝酒聊天和到处闲逛,更多的时候,元丹丘都在指导李白修行。
但是性格使然,李白是一个坐不住的人,所以元丹丘并不约束他。于是,在嵩山修行的这段时间,李白其实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没事常跑去旁边的洛阳玩。
当时的东都洛阳,是仅次于西京长安的繁华之地,娱乐业十分发达。李白在这里认识了元丹丘的族弟元演,两个人是“臭味相投”,天天吃饭喝酒,不亦乐乎。
元演同样也是一个狂热的修仙爱好者,与元丹丘一同受业于胡紫阳门下,但他的性格与李白更像一些,同是豪迈奔放之辈。
李白在《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中回忆二人在洛阳的生活: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
海内贤豪青云客,就中与君心莫逆。
二人不仅是志同道合的道友, 还是十分投契的“ 酒肉朋友”。
在洛阳待了一段时间,李白有些想家了,遂回到嵩山与元丹丘告别。两个如同亲兄弟一样的挚友再次分别了。
03
李白与元丹丘、元演分别后不久,便又前往随州胡紫阳先生处学道,元丹丘与元演亦相约而来,三人在胡紫阳门下一同聆听教诲,每日谈玄论道,着实是快乐无边。
元丹丘的师父胡紫阳先生,这时候已经是非常有名气的高道,他在老家随州建了一座“餐霞楼”,与弟子们在此修炼和集会。按李白《汉东紫阳先生碑铭》中记载,胡紫阳先生门下弟子规模非常庞大,所谓“于神农之里,南抵朱陵,北越白水,禀训门下者三千余人”。这其实是个夸张的说法,这三千多人大多应该是崇拜者、信徒之流,真正的门下嫡传弟子应该只有元丹丘、元演等几人,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紫阳先生的影响力。
李白虽与胡紫阳先生没有师徒名分,但胡紫阳先生却把他当成自己的弟子,悉心教授上清派修行要诀,所以李白实际上又成了元丹丘和元演的师弟。
从上清派有名的道士生平事迹可以看出,这个门派中,真正的修道者大多都不喜欢长时间聚众修行,而是愿意独自隐居;即使隐居也不会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隐居一阵就会出外云游。就连司马承祯担任掌门宗师时,大多数时间也没有坐镇大本营茅山,反倒是在天台山隐居的时间比较长。
所以,在胡紫阳先生门下进修了一段时间后,元演先跑去仙城山隐居了一阵,后来又跑回来,拉李白一起回太原探亲去了;元丹丘则去了少年时隐居的蜀中峨眉山转了一圈。
其时已是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从峨眉山归来的元丹丘回到了嵩山,嵩山余脉的颍阳山居已经成为他的一个主要隐居地。他归来不久,便遇到了一个意外的访客——岑勋。
岑勋大约也是官宦子弟,李白说他是“相门子”,朋友们都称他“岑夫子”。元丹丘热情招待了岑勋,两人谈起了共同的朋友李白,突然非常思念他,于是赶紧写信把李白叫来。
开元二十四年的一天夜里,三人置酒高会颍阳山巅。夜风微凉,他们在月下畅谈平生志向,酒到酣处,李白已是醉眼蒙眬,高声吟道: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
时间在这一刻定格,月光仿佛也失去了万古不变的光辉,而月下的李白是如此夺目,即使在醉酒中也是仪态超然,恍若谪仙临世,天地间唯有他一人而已。
这应该是李白最霸气的一首诗了。
元丹丘和岑夫子呆住了,继而叫好。儒门礼法,道门威仪,在那一天都被抛之脑后,三个中年男人且歌且饮,尽情发泄着往日郁积在心中的愁绪。
那个往日沉静淡然的道士也喝醉了,他不再去想什么修行,慕什么神仙……人生难得一醉。
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由于玉真公主的举荐,元丹丘被任命为西京大昭成观威仪,他再度向这位道友推荐了李白。这时候李白的名声已经不小了,玉真公主便向玄宗举荐了他。
而此时的李白正与司马承祯的师弟吴筠在一起。吴筠是一个典型的“儒道”,相比于他的道士身份,他的文名更为人所知,玄宗知道他的名声,召他入宫为待诏翰林。吴筠跟李白互相仰慕对方的才学,他既然受召入京,便也顺便向皇帝大力举荐李白。
于是,在两位“道友”的帮助下,蹉跎半生的李白,终于迎来了他苦盼已久的机会。
04
天宝元年(742年),胡紫阳先生在嵩山为弟子元丹丘传授道箓,元丹丘成为了授箓的高级道士。在道教的概念里,这是有资格“名登天曹”、死后不受幽冥轮回之苦的,可以说实现了超脱的第一步。
那时的元丹丘应该是很开心的,自己修行有成,得到师父的看重,又能与好友同入长安共事,真正是人生得意之时。
然而,长安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美好。大昭成观是皇家宫观,元丹丘主要负责不定时为皇家举行相应的斋醮科仪活动,这里没有那么多他想象中的志同道合的道友,多的是钻营奉承的道士、吞刀吐火的异人,以及鼓吹炼丹的方士。
胡紫阳先生也在推辞数次后不得已受召入京,担任西京太微宫使,他看见这种混乱的情况,遂大力整顿,所谓“入宫一革轨仪,大变都邑”,然后每日召集弟子,讲授《道德经》的精义,意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大家回归自然纯粹的道门修行,而不是追求所谓“神通”和服丹成仙的捷径。
但胡紫阳先生入京不过一年,便“称疾辞帝”,这位上清派的高道已经预见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为自己写祭文称:“神将厌余,余非厌世。”
弟子们陪伴他一路回归故乡,在途经叶县的时候,众人在仙人王乔祠停留休息,胡紫阳先生“目若有睹”,然后便“泊然而化”。根据李白的记载,胡紫阳先生羽化时还伴随有一些异象,所谓“天香引道,尸轻空衣”,当地太守和百姓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李白亲自为胡紫阳先生撰写碑铭。
志同道合的三名师徒,仿佛天生就不适合生活在长安这个最大的名利场。
天宝三载(744年),皇帝给了李白一笔钱,让他回老家了。从“御手调羹”到“赐金还山”,李白仿佛做了一场大梦,而今梦醒了,他终于没有了任何希冀。
在胡紫阳先生仙逝后,早已看透这世间污浊的元丹丘已先于李白辞职离去,回归了过往的云游隐居生活。他东游蓬莱,西登华山,真正可称得上云游四海,随后便隐居石门山。
天宝九年(750年),李白在石门山中与元丹丘相会,这是他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数年后安史之乱爆发,李白与元丹丘便失去了联系。
关于元丹丘这位开元年间的著名道士,史书并无太多记载,我们现在所知的绝大部分信息都是来自于李白的诗文。可以说,我们所还原的是一个李白眼中的元丹丘,一个纯粹的修道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