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却不得不承认,交通工具或与之沾边的环境,的确容易发生爱情这样的艳丽之事。人人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看似毫无关联,却往往有一双无形之手把人们放在了一种微妙的共同时空里,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而这种被限制了的时空关系,仿佛也更容易让人们来仔细观察他人,于是产生好奇与感觉,激发出荷尔蒙。尤其是重庆历史与现实中的那些特别的交通工具,生在大山大水中,几乎就成为山水的手臂或腿脚,或是某种心思。其惊险刺激、奇异魔幻,本身就充满了催情元素,当然便会成为谈情说爱最佳的场所。
也是在20世纪80年代,还有一种交通工具很受重庆年轻人喜欢,它叫缆车,重庆人爱把它叫成“懒车”,因为它像神一般,叮叮当当一阵风起,便可把人从山下吹到山上,省去爬山的艰辛,重庆人怎不感激它?
抗战时期,重庆便组建了重庆缆车特种股份公司。1945年,首先在长江水域的望龙门码头修建了客运缆车,由著名的桥梁专家茅以升等人设计。曾见到一张当时市民坐缆车的老照片,令我百感交集:应该是重庆的大热天,缆车是人满为患,车门车窗爆出好多人头来。其中便有位穿白短袖的男子,双腿倾斜抵在车门沿口,一手抓住车栏杆,像耍杂技一样几乎把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而车厢内的一个旗袍女人自己都被挤得脸变形似的,仍拿出一手去紧紧攥住男人的衣衫,仿佛在添加某种保险绳……这是一对拼着命在生活的男女,他们疯狂、绝望又感人的造型,那种本能般的同舟共济,恐怕是任何艺术家都难以雕塑或描绘出来的!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重庆又修建了3座大型缆车:两路口缆车、朝天门缆车和长寿县的缆车。
那时你来重庆,一出菜园坝火车站或朝天门码头,举目便可望见一溜大长坡上有两个像甲壳虫的小东西在一上一下爬行,快速、灵巧。叮叮当当,叮叮当当,它们发出简单又清脆的童谣般的声响,欢快、不喘一口气、任劳任怨地蹿上蹿下。菜园坝缆车是当时联系下半城到上半城重要得不得了的交通工具,价格却低廉,上行两分钱,下行一分钱。而我小时候每次坐缆车竟会被吓得哇哇大哭,最怕它像箭一样射出去的一刹那,像遭遇一次地震。我只得祈祷自己尽快长大,大到不再恐惧坐这个像甲壳虫的小东西。然而,待我们长大,望龙门、菜园坝、朝天门的缆车全都消失了,唯余建于1964年的长寿缆车。它仍采用了茅以升设计的鱼腹式轨道,全长282米,垂直高度110米,是目前国内轨道最长、坡度最陡、运行最久的地面客运缆车。现在,它已成为游客蜂拥而至的打卡地,恋人们更是双双对对来享受小缆车带来的那种温柔的刺激!它由曾经收费,变为现在全免费!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我也跑到长寿专门去坐了一趟这个快满一甲子的缆车,感叹它粉色的车身宛如冻龄少女,一路妖妖娆娆爬过绿芭蕉、香樟、灌木丛生的危危高坡,风华正茂!而我仍没摆脱小时候的那种恐惧,尤其是有些时刻,感到人仿佛失衡,既无法踩在土地上,又不能融入云雾中,直到看到长江两岸的桃红李白,才确信不过是在家常的春天里。
消失的与幸存的,交通工具变成游戏工具,不知我们该惆怅还是欣喜?但,世界总要往前走!重庆失去了一些令我们怀旧的缆车、索道,却又新生了一大群一大群更令人惊心动魄、满怀豪情、诗意,拥有着现代速度与便利的交通工具,电梯、扶梯、轻轨、地铁……上天入地,分分秒秒。
很多外地人又惦记上了重庆轨道交通9号线的红岩村站,说是,乖乖,这个全国最深的地铁,轨面最大埋深为116米深,中心埋深为106米,相当于一栋三十五六层大楼像箭一样插到大地的心脏,去站台,就是走向大地心脏嗵嗵跳动的地方!8层扶梯的上或下,单面都要10分多钟;若是步行8层石梯,想想吧,真要命,单面20多分钟可能都难以完成。而这个名字很具重庆精神的站又是许多上班族每日必经之路。好几次下班高峰期,去那里,总会见到一些貌似打工族的年轻恋人无论是站在扶梯上,或“嗵嗵”一层一层下着石阶,都是搂搂抱抱成一体,仿佛他们是彼此的根须、枝丫和呼吸,一分钟也不能耽搁亲热这桩事。有这么夸张吗?再想想,就该送上祝福了:日复一日走着这样打工挣钱的路,走向未知的地心,庸常、枯燥乏味、忐忑不安都会有吧。但两个人结着伴走,你亲我一口我挠你一下,上天入地,多么有趣!
重庆长江索道(余承密 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