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回忆,1982年前后,这座城其实发生了许多大事:

譬如头一年即1981年,长江中游第一座桥——长江大桥的通车,这对重庆的重要意义完全可用“喜大普奔”这个也是几十年后才诞生的网络语言去形容,因为没有比它更贴切的了。重庆渝中区和南岸尽可以随随便便你来我往,再不会发生因起大雾刮大风轮渡停摆,渝中的人无法去南岸上班,南岸的人无法来渝中赶火车、乘飞机的囧事了。当然,对于热恋的人们,那桥就是大救星,简直堪比天上仁慈的鹊桥。

我堂姐夫那些年正在拼命追求堂姐,渝中、南岸,天各一方,他们爱得好辛苦。有时堂姐夫挨不到星期天了,厂里的下班钟一敲响,整个人就箭一般地射出去,用5项全能运动员的状态,奔跑在重庆的下半城——南纪门、储奇门、望龙门,上坡下坎,跳上轮渡。他得争分夺秒,因为哪怕早一秒到达彼岸,都是对自己那颗被爱情烧着了的心脏的某种抢救。然而,时间还是太吝啬。他总觉得刚刚才见到日思夜想的人,收班轮渡的汽笛声就像催命鬼似的在山下响起。怎么办?他索性就待得更晚,甚至夜半三更。他从堂姐山上工厂的后门,一溜烟跑下山,脱去鞋袜,赤脚跑过鹅卵石挤挤匝匝的河滩,来到江边,又褪去浑身上下的衣衫,单留一**,走进江中,泅回渝中区。这样的事,春夏秋,他都干过!

2021年,他70岁大寿的生日宴,亲朋起哄让他和堂姐喝交杯酒。他说,交杯可以,我喝,她不喝!她胃不好!说完果真一口气把两杯酒干了,绝不拖泥带水。喝多了,话就多,说有几个重庆男人像他那样晓得长江水的厉害,那是一河大水,可不是小溪沟!“那完全是恶爆爆的,七八月暑天的夜晚照样冷得你瑟瑟发抖。有些河段,水是带了钩子的,把你往漩涡里拉扯……”他脸膛通红,眼神迷离,像举奖杯一样举起酒杯:“我啊,耍个朋友都耍得个九死一生!”他的那一瞬,不知怎么就让我想起作家陈年喜的一句诗:人一辈子有了一回爱情/就不穷了。

……

还发生的大事便是1982年嘉陵江索道的开通,从渝中区的沧白路到江北城,一飞而至!

索道,一种非常态的交通工具,往往出现在工矿区、高山峡谷之类的旅游景点。而80年代的重庆城市打造者,竟在嘉陵江和长江上各挂一条索道,把两江三岸连接在一起,真是想得出来啊——什么激发了他们的灵感,让梦幻般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般飞流直下三千尺?

其实,当第一条嘉陵江索道出现在渝中母城旁的嘉陵江上时,重庆人并不太惊愕,只是觉得城市的手臂刹那间变长了而已,伸个740米长的懒腰,指头便可以触摸到江北城的城墙根。那些地方在没有索道前,是些遥不可及神秘的存在,神秘得我们都以为它们不叫重庆。

现在才知,我们真是低估了这条索道,不知它是中国的第一条城市跨江客运索道,第一条中国自行研制的大型双线往复式过江载人索道,更不知看上去身体玲珑的车厢,最高峰每天运载量竟达到25400人次。

我们对事物的科技和数据含量及状态往往缺乏敏感与感激,却会因它豆粒大小一桩与人有关的故事,去追溯或缅怀它的过往。我对嘉陵江索道之所以还清晰地记得,更多来源于一个似乎与爱情相关的民间传说:

首先,那一年,有一首歌搞得我们心烦意乱——《绿岛小夜曲》。它比邓丽君还邓丽君,娓娓道来、柔弱无力地抒情,让人想象出了与世隔绝的眼睛和泪水,忧伤变得那样的劈头盖脸。这对于情感表达一直有些雄赳赳气昂昂火爆爆的我们,实在是新奇又困惑的另类经验。尤其是歌中唱着:“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的沉静,姑娘哟(情郎哟),你为什么还是默默无语。”这完全就是看上去度数低,但喝起来后劲特别大的红葡萄酒,把人灌醉,它却是没有任何的犯罪感。

令我们柔肠百结的“姑娘”或“情郎”自然不会包括那些“大喇”“大蝙”。他们是把爱啊恨啊明火执仗地武装在脸上和嘴上,他们是爱情演员,不配当“姑娘”和“情郎”。谁配呢?……这又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那个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令我刻骨铭心:

他们说,在嘉陵江索道沧白路的站台口,某天出现了一个长相相当俊美,捧着一束红玫瑰的男子,他好像在等人。但一等就从下午两三点直到索道收班。显然,他要等的人没有出现。

他们说,他长得那样好看,完全就是老电影《羊城暗哨》我党卧底英雄王练扮演者冯喆的同版,清秀又儒雅。好些年重庆城都没出现过这样干净标致的美男子了……

他们说,几天后的下午,他又出现在索道站的站口。这次他手里捧了一大束白色的马蹄莲。那些花,欲放还收,一看就是上午才在南山农家剪下来的……

他们说,他穿着蓝白相间的花格子衫衣和白色喇叭裤。如果是别人这样穿,不知怎样个讨人嫌的流里流气。可他,天啊,他竟把大喇叭裤穿出了正派的样子,穿出了这种裤子该有的潇洒飘逸。而那些矮矬矬的街娃完全把喇叭裤穿成了扫帚。

他们说,他笑起来更好看,下巴底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美人沟。他朝所有注视他的人微笑,仿佛这些人都和他成了熟人。有个叼着烟的男人走到他的跟前,拿一对快撞上那一蓬洁白马蹄莲的眼睛狠狠地打量他,他也仍是笑眯眯的,眼眉含情地回看人家,仿佛人家也是他要等的人……结果,他又从下午等到了索道收班。一个人,孤零零站在那里,甚至都不挪动挪动,他把自己站成了谜……

他们说,到了1983年,他仍不时地在那里出现,只是手上捧着的花在不断变化,4月的杜鹃,6月的栀子花,12月间还见他举了两三枝蜡梅过来。经常坐嘉陵索道的人都把他认熟了。……渐渐,有人在说,可惜了一身好皮相,不过是个精神病啊。马上有人赞同: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觉得不对劲,你看他不吃不喝不动,眼睛都不眨地在那里待一下午一晚上,这是正常人干的吗?

他们说,1983年的最后一天,他又来了,这一次他捧的是一大捧白玫瑰。上上下下的人都在指指戳戳:看看,不就是个精神病?快过节了,捧着个白花,悼念谁呀?天擦黑,一扎着马尾辫、穿着粉对襟短袄的女子挽着一个戴着“蛤蟆镜(墨镜)”、穿着大喇牛仔裤的男子过来。粉袄女子看着白玫瑰,如同被什么魔怔住了,她像在叹气:还真有白色的玫瑰花啊,我还以为它们只在电影和小说里。“蛤蟆镜男”跨了一步上去,指着白玫瑰问:这花多少钱?那美男子双目如两弯划过夜空的上弦月,嘴唇亦是。下巴底的美人沟微微颤抖着,像花蕾在慢慢打开自己的身体。他把白玫瑰递到“粉袄女”面前,“送给你,它和你很配!”又转过头对惊愕而愠怒的“蛤蟆镜男”说:“别误会!送花给你朋友是因为她是个美丽的姑娘。祝福你们!”……对,他说的是姑娘,不是女孩,更不是妹崽之类的。他说话的声音悦耳、动听,浑厚又充满磁性;他说话逻辑清晰,分寸恰当,不可能当他是个精神病人。“粉袄女”脸红得像她的小粉袄,显然她还从来没有被一位陌生男人赞美过容貌。这种赞美无疑让她兴奋、忐忑和害羞。当然,这样的事如果放在一二年前,她完全可能举手扇他一耳光,猛喝:流氓!然而,这毕竟已是1983年了!“蛤蟆镜男”看着她扭捏,忙催促:拿着,不要白不要,我还不相信他还能把你吃了!那个美男子果真把花送给了姑娘。他,退了一步,亮出一双不被花束占用的手,十指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是一双很适合弹钢琴、拉小提琴之类的手。他用左手搓了搓冻僵的右手,又是眉眼含笑:“谢谢你们。那么,再见!”他轻盈地几步便蹦跳下索道站的梯坎,浑身升腾起一种喜悦,仿佛是千斤重担终于放下来了……

他们说,坐那一趟索道车的人,踏进车厢,眼睛便不由聚焦在那束白玫瑰和捧花的“粉袄女”身上,总觉车厢里多了些什么让他们不可思议的东西。奇怪的是“粉袄女”捧着白玫瑰的神情也令人不可思议:她过于庄重,坐在车厢的某个角落,傻了似的,几乎不吭声。难道犯傻这种事也是可以传染的?她的男人倒是话多,一直在那里咋咋呼呼,指着江面吼道:看那里,看那里,好几层的大轮船……

他们说:后来他似乎再没出现过。好些渝中区自以为有几分姿色的妹崽听说这个人这个故事后,都喜欢去嘉陵江索道沧白路站口晃一晃,期望也能遇见这位手捧鲜花赞美她们美丽的男子,哪怕他有精神病的嫌疑。但他的确再没有出现过,他的消失就像这座索道的消失一样,在2011年2月28日晚7点35分送走最后一批乘客,便停运。告别的手势相当利索!

其实,无论他们怎么说,我压根儿没相信过这个人和事情的真实性,它实在太像一部撰写得破绽百出、拙劣的小说:一个美男子捧着花,伫立在人来人往的索道站口,深情又茫然……重庆一年中的确有几个月的雾季。但以为云雾弥漫之时,狐仙便会跑出来与民同乐,那真是我们有精神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