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火锅同样是上述贫民饮食哲学的产物。

三山夹两江,水码头遍布,当然是火锅在此起源的天时地利。

到了民国初年,重庆城人口增加,商贸渐旺,有聪明的游摊小贩灵机一动,将船工吃的“开船肉”,与北方火锅涮煮方法嫁接,用廉价的牛杂切块儿切片入锅烫食。因来自水上,俗称“水八块”,这就是后来毛肚火锅的雏形。

聚集码头边的水手、纤夫、挑夫继续发扬光大,在那锅中添加辣椒、花椒、姜、蒜、盐等辛辣重味之物,一来饱腹,二来驱寒、祛湿,久而久之,这种麻辣火锅,就成了劳工们在一天的极限劳作之后,有如天赐一般的续命良药。

在河滩边,梯坎间,甲板上,一切都是便利的,举手可得的。

一切又是机动的,招之即来,来之即食,又食之即散的,甚至比现在的一顿工作餐都还要便捷。

最重要的,这可是再扎实不过的“打牙祭”啊!这个重庆言子儿里头所包含的狂欢指向,在翻滚的锅中得到了最高级别的满足。

据史料记载,重庆最早的一家毛肚火锅店于1921年在较场坝(现较场口)现身,真正的兴盛,则是抗战时期,日本飞机循环往复地前来轰炸当时的重庆,但一旦敌机喘息,就有市民在街边边架起一口小铜锅开整!

当年,市民中间流行的那句顺口溜:“不怕你龟儿子轰,不怕你龟儿子炸,老子有坚固的防空洞!让你龟儿子凶,让你龟儿子恶,老子总要大反攻。”不知道会不会就是后来防空洞火锅灵感的来源。

事实上,那中间重庆人的不认邪,不服输,甚至有点乱劈柴的精神基因,都在如今蓬勃发展的重庆火锅里,得到了再淋漓尽致不过的体现。

从这样的认知出发,你就再也不会奇怪,重庆人怎么偏偏要三伏天里狂啖火锅,不惜打起光胴胴汗流浃背。

这也是他们不仅会让火锅在防空洞里翻江倒海,更异想天开,跑去南山老厂,包下整整一匹山,高低错落地砌起成百上千座灶台,生生开辟出一大片火锅“梯田”的原因。

无所不用其极,语不惊人死不休,所以,他们会将自家的火锅命名为猪圈、杀牛场,还有筲箕、巴倒烫,反正怎么狠毒怎么来;所以他们才会每周一“锅”,甚至夜夜生“锅”,不知不觉将火锅当成了某种信仰,精神图腾。

大约自90年代起,一股所谓的老火锅风潮席卷而来,风靡重庆,土灶土碗,九宫格和牛油打底,受到疯狂追捧,每到饭点,就满街牛油飘香。

这场号称回归本源的老火锅运动,让重庆火锅快速风行天下,成为当仁不让的中国火锅之都,城市火锅店的拥有量,也毫无悬念地荣登全国冠军的宝座。

重庆火锅最正宗的源头到底是谁?实际上已经很难厘清。专家考证发现,最早的重庆火锅,其实是一人一炉一锅的小锅。近年还有人跳出来,自称承继了重庆正经八百的第一家火锅店的招牌,跑去他家店里一瞧,不过是多了评书、川戏佐餐的噱头而已。

所以就连我这个自诩的火锅“原教旨主义者”,也时常会陷入深深的迷茫,但无论如何,对于新世纪以来,此起彼伏的所谓新派火锅,我仍然出于本能地避之唯恐不及。

打个比方说,当有人将你引入隐秘深宅,眨眼间又唤来旗袍款款的妙龄女子,为你奉上珍馐异馔,可以肯定的是,你吃的已经不是重庆火锅,反而要当心请客人对你别有用心,图谋不轨了……

所以还是跟随我前往那些深藏不露的老厂区吧。那里,虽说产业凋零,生活却依旧沸腾,我们重庆永远无法磨灭的城市肌理仍在那里。而火锅这样的由幽暗的民间,长久无声孕育而来的珍珠,也唯有在那样的烟火人世,才保有了真正茁壮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