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顶着中国8大菜系之一,川菜的5大亚菜系分舵的名头,重庆菜重调味,贵在用麻、辣、鲜、香唤醒食物的灵魂,似乎天生就不太在意食材的高低贵贱,也不讲究太过精致、高端、仪式感盛大的烹饪手法。
加上早年经济发展滞后,地理物产所限,不如说重庆菜自然而然就远离了山珍海味,注定了要因地制宜,因陋就简,尽管可能会被嘲笑难登大雅之堂,却自带草根和底层气质,生机勃勃,自在欢喜。
有一款蔬菜,可以排名我私人重庆素菜的第一名,那就是空心菜,我们这里叫藤藤菜。
藤藤菜之所以能成为我的生命食物,根源在于我青少年时期的饥饿年代。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刚刚开启身体发育,一天中只要是没有睡着的时间里,几乎分分秒秒都会自身体的深处发出饥饿的号叫。我的父母却没有更富余的财力,可以买肉买油来满足我。夏天来临,我记得我往往只能用凉水镇过的稀饭来充饥。
那时候连冰箱也没有,稀饭到了后半夜米粒和米汤开始分离,那是即将酸败的信号,必须要在睡去之前消灭干净才不至浪费。好在那个年纪的我和弟弟都拥有仿佛没有限量的肚皮,但真要将锅子里的清汤汤稀饭灌下去,还是缺少不了有咸味儿的下饭菜。
于是,凉拌藤藤菜成了我们夜稀饭的最佳伴侣,几乎没有一天缺席。好在这藤藤菜的取材过于便利,我们居住的平房脚下,就是一块空坝子,位于那所军医大院最荒僻的北边,天高皇帝远,不知被谁开垦成了一块水田,那些白天为病人看病、打针的医生、护士,回转家来,就挽起裤脚下田。他们栽种了一大片藤藤菜,想吃扯一把回来就是。
那藤菜扯了又生,取之不竭的样子,我们夜晚碗里的凉拌藤菜因此也源源不断。我的母亲,一名妇产科的医师,尤其擅长大刀阔斧地为女人们“开膛破肚”,但她另一项隐秘的绝技却少为人知,那就是凉拌作料的天才。或许是泼辣的秉性,让她经手打出来的凉菜往往有一股子生猛之气,非常具有侵略性,我们的口舌,也因此为那份妈妈版的藤藤菜频频发出欢叫。
油辣子,这被很多人后来所洞悉到的重庆菜的灵魂,当然是主角,但下手的准和狠,就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的技能了。我宁愿将此归结为某种相对神秘的天启,或是本能,它来源于这片土地上人们生性里的热烈,热爱,奔放,无所畏惧,还有打破陈规的想象力,我想,唯有那样气质的调味,才有可能让食物在碗碟之中活蹦乱跳起来吧。
总之,这份“灵魂的藤藤菜”,让我得以顺利穿越贫困的岁月,并最终成了这款蔬菜矢志不渝的信徒。
它的主角地位,如今当然已渐渐退远,无可挽回,但每一次猝不及防的重逢,也必定会带来难以为他人道的狂喜!
比如一碗小面,如果搭配的是藤藤菜,在我眼里,这小面就会立刻多出一道光来。有一个时期的重庆,曾忽然流行起热拌蔬菜,其实就是芝麻辣酱和快速焯水的青叶子菜的撞击,但我的心中,热拌的王位永远都会留给藤藤菜,当它裹挟了浓郁的酱汁来袭,我会毫无条件地举手投降,臣服千遍也不厌倦。
这就是我特别珍视的重庆美食的贫民性、人民性,它尊重食物与普罗大众之间现实的联系,却又不甘于此,而要极力找寻更隐秘也更深层的欢愉,从而让维生为本的进食,进化成了对于生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