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浮现出来的,是两个场景。
第一个是空阔而巨大的房间里,几乎看不到什么家具,大面积的白色墙壁,天花板的穹顶高得就像是座礼堂,我的父母包围着我,已经记不清还有旁的什么人。他们穿着那种老一代的军服,在对我喂食什么。
我被来到口腔之中的刺激味道猛地击中,开始是疑惧地哭泣,最终恸哭得就像是一场暴风雨。我的父亲母亲却完全不以为意,居然盯着我摇头讪笑,多年以后我才踅摸出了那里头轻蔑并且觉得有趣的意味。那就像是他们在看着自己手底下的一件有些失败的实验品。
那是我人生之中头一次品尝辣椒的滋味。
那也几乎可以说是我记忆的起点,如同太多的重庆人将食辣当作自己生命的起点一样,一点儿也不足为怪。
第二个场景,来自我年初偶然看到的一段短视频,我在手机触屏上点开了不下十几二十回吧。那应该取自20世纪70年代的某部纪录片,打出的标题是,70年代四川人的家常菜。
黑黢黢的楼道,还有那种苏式的,坦克一般沉重、阴暗的居室,我可是再熟悉不过了。片中的主妇来到一口大铁锅前,那锅大如洞穴,她麻溜地将肉片儿投入那洞中,笑吟吟地翻炒着,然后又依次投入了豆瓣酱、豆豉,还有青幽幽的蒜苗,最终端到饭桌子上那群嗷嗷待哺的大人、孩子们眼前时,不出意外地引发了一场轰动。
一家人尖叫着扑向唯一的那碗回锅肉,口中念念有词,眼里笑意流转,完美演绎出我们重庆人因为美食,轻易就能获取的那份幸福跟满足。
我不大能说清被这一幕深深打动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我注意到了他们属于那个特定年代的灰蓝系着装,他们进食的空间,也形同镌刻在我记忆里的故地:并没有什么像样的餐厅,餐桌就安放在客厅的电视机前(饭毕还要折叠收纳起来的),抑或是不时有邻居过路的随便的哪条楼道里,兄弟姊妹们(往往有三四个,起码也有两个),因美食而激发起来的斗志,反而让那年月的家人聚餐,要格外欢腾、喧闹了许多。
食物也格外的简单,透露出遮掩不住的窘迫和紧巴,但为什么仍然让我那样感动?
说到底,还是因为食物吧。在那老旧而模糊的影像中,一片灰蓝的不透气的统治下,食物的幽光散发了出来,并且传递出这个远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中国内陆深处城市的居民,面对物质匮乏时“水流沙坝”的乐天精神,以及处理最基础食物时的神奇魔法。
所有这一切,最终将那些暗淡的日子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