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在文人骚客们的眼里,重庆不只是已变成上海那样热闹的大都市,更自有她的俏丽可爱。若有人说这里俗气,便有下江人立马怼过去。朱自清就在《重庆一瞥》中说:“傍晚的时候我跟朋友在枣子岚垭、观音岩一带散步,电灯亮了,上上下下,一片一片的是星的海,光的海。一盏灯一个眼睛,传递着密语,像旁边没有一个人。没有人,还哪儿来的俗气?”朱自清还写道,他站在南岸某山头朋友家小廊子中,隔江、隔着烟云看渝中的市景,宛如一幅扇面上淡墨轻描的山水画。说:坐轿子,坐洋车,坐公共汽车,也看到不少街上有飞机肆虐过的炸痕、瓦砾场。但整个重庆仍是堂皇伟丽。街上还是川流不息的车子和行人,挤着挨着,一个垂头丧气的也没有。甚至,某次,他坐在黄家垭口宽敞的豆乳店里吃早餐,街上开过来几辆炮车,引得满店的食客起身观看,沿街也聚着不少看热闹的男女——一场嘉年华与战火纷飞就这样无缝衔接,人们也可在呼天抢地的悲恸和喜气洋洋的谈笑间快速切换:敌机丢了炸弹,飞走了,没死的人或从瓦砾堆里挣扎着站起来,拍掉浑身上下的灰尘;或从防空洞跑出来,手里拎着还没打理完的四季豆。朱自清感慨:“怎么轰炸重庆市的景象也不会惨的。……这些人的眼里都充满了安慰和希望。”

重庆人,视白老虎为自己祖先,天不怕地不怕的,谁奈其何?

重庆也多雨,但这里的土著却不觉得多雨有何不妥,更不拿它们来多愁善感、辗转难眠。这不得不让下江人惊讶又叹服!好心情是可以传染的,兴致勃勃过日子的劲头也是可以传染的——

于是,朱自清可以一撩长衫,心满意足地从七星岗黄家垭口那家豆乳店出来,这里的早餐从未辜负过他,他好上了重庆豆腐脑这一口。

巴金的新娘肖珊托人去外地买了4个玻璃水杯——战时的奢侈品,便挽着穿西装的丈夫搬进了都邮街(现在的解放碑一带)五一路的一间小房子里。日子仍是清寒,有时晚上想买碗抄手来当夜宵,肖珊也要掂量一下铜板。但,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吃一碗抄手的时候总是有的,美滋滋的!巴金却为此苦恼了,说他最不愿意的便是有时不得不东跑西跑,要离开家。

丰子恺在他的沙坪小屋四周用竹篱笆围了墙,种菜,养了大白鹅。他把这只高傲的家伙当鹅老爷来伺候,当亲儿子来疼,以至后来写出了中国散文范文级别的经典之作、儿童教育的必读篇什《白鹅》。他还琢磨出川菜回锅肉的妙处,觉得它是相当睿智的美食:一肉多用,煮肉的汤,加青菜便是好汤。肉吃完了,剩下的汁又可烧豆干、卷心菜……

吾心安处是故乡,中国文化中豁达的生活观总会在山穷水尽时,拯救绝望的下江人。他们在重庆安身立命,劳动、婚配、生儿育女,建设这里的新路、新地标,创造一个个有希望的日子,这些日子里自然包括着文学、艺术,绘画与诗……

文人、艺术家们从没停下手中的笔,他们要用笔让世人记住这场战争给中国和中国人带来的苦难。他们在忠实记录这个时期的民族史。老舍写《四世同堂》,巴金写《还魂草》《火》《寒夜》,萧红写《放火者》,张恨水写《金枝玉叶》……徐悲鸿画出了目空一切、奋蹄前行的马,郭沫若的《屈原》大戏让雾季的重庆万人空巷……

重庆岁月也是丰子恺创作的高峰期,创作了大量反映抗战和大后方形形色色人们生活的诗画作品,如《蜀江山碧蜀水青》《纤夫》《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胜利之夜》等代表作。

令人赞叹的还有:1943年,抗战最紧要的时刻,他画出了《江流石不转》。该漫画一问世便震撼了重庆乃至全国。因为它具有不可言状的象征意义:一堆乱石倔强地挺立于江流之中,任凭狂浪击打,我自岿然淡定。丰子恺是借这屹立于重庆奉节县南江中的一堆顽石(据说是当年诸葛亮八阵图的原形),来励其心志,构建起自己和民族内心的精神高塔。

另外,丰子恺的许多表现当时重庆民间生活、非常接地气的漫画也同样为人们津津乐道,啧啧称奇,如《蜀道》《黄包车》《下坡》《重庆夜市》……

尤其是《重庆夜市》,应该算是中国较早以漫画艺术的形式来表现重庆人嗨火锅场景的绘画作品了。漫画刻画了3位吃火锅吃得酣畅淋漓的人物。3人依然是恺式漫画的特色:没鼻子没眼。但传神与风趣却令人忍俊不禁,遐想无限:“他们围坐在火锅前,左边一位打着赤膊,双手开弓,头几乎要埋到锅里;中间一位,左手执碗,右手举着筷子飞舞,似在高谈阔论;右手一位正在夹着只螃蟹,准备下锅,却又被高谈者的话语吸引,头歪在一边手悬在半空仿佛凝固了一般。”

那时的丰子恺相当调皮,往往会趁着夜色从沙坪坝“杀”到渝中的较场口与朋友宵夜,大啖重庆的美食,当然也包括了重庆火锅。而当时较场口恰恰是火锅店、火锅摊的大本营。郭沫若也是这里忠实的粉丝。常常是跷足于长条凳,一边喝高度酒,一边捞毛肚,一边谈诗论词。其潇洒状,令路人注目……所以,丰子恺能留下这么一幅活灵活现的众生饕餮火锅图,绝对来源于当年火爆火辣的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