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4月,重庆最美的人间四月天,许多下江人要漫卷诗书喜欲狂,青春作伴好还乡了。
丰子恺也是还乡大军中的一员:“那正是清和的四月,我卖脱了沙坪坝的小屋,迁居到城里凯旋路来等候归舟。凯旋路这名字已够好了,何况这房子站在山坡上,开窗俯瞰嘉陵江(这里应该是扬子江,丰子恺误为嘉陵江,特注),对岸遥望海棠溪。水光山色,悦目赏心。晴明的重庆,不复有警报的哭声,但闻‘炒米糖开水’‘盐茶鸡蛋’的叫唱。这真是一个可留恋的地方。”
丰子恺带着家人在凯旋路大概借居了几个月,那是他异常快乐又沉思的日子。首先,他在反省这3年对重庆的“厌恶”是否公道。他说:“岂知胜利后数月内,那些‘劫收’的丑恶,物价的飞涨,交通的困难,以及内战的消息,把胜利的欢喜消除殆尽。我不卷诗书,无法归去;而群儿都说:‘还是重庆好。’在这情况之下,我重读那几句词句(指一年前填写的《贺新凉》),觉得无以为颜。我只得苦笑着说,我填错了词,应该说:‘言未毕,齐点首。’”又说:“临别满怀感激之情!数年来全靠这山城的庇护,使我免于被发左衽,谢谢重庆!”
从“问群儿恋此山城否?言未毕,齐摆手”,到“言未毕,齐点首”;从对重庆的怨声滔滔到谢谢重庆,这何止是丰子恺一个下江人的心路历程?
我姥姥姥爷返乡复原时,只带走了两个小舅舅。把读大学的大舅,读高中的二舅,读中学的母亲全留给了重庆。下江人的血脉晕染开来,渗进重庆的河流,池塘,小山堡,深山老林,隐秘的窄巷,竹篱笆糊泥支撑起的粉墙青瓦大院,其轨迹迅猛又深刻,直到下江人这个名词在这座城渐渐被人淡忘……
凯旋路为何叫凯旋路?
重庆城区最初的公路是沿着半岛从西向东形成了南区干道和中干道两条:从菜园坝到朝天门的南区干道和从上清寺到朝天门的中干道。而这两条干道间相对高度却往往大于50米,无法互通,只能各自为政。
到了抗战时期,作为中国首脑之地的重庆,解决道路问题已迫在眉睫,首先就得沟通这两大干道的彼此。于是,市政部门就先后修建了南区公园路、中兴路、打铜街,把两条主干道连接起来,凯旋路也是此时所建。
建凯旋路对于彼时中国也犹如登青天的艰难,难度系数最大。“一是直线距离短,不过100多米,却要跃上50米的高度,必须修成之字拐;二是靠近磁器街时,面临一壁悬崖峭壁,只得像修桥一样,垒建起一个与城墙一样的石砌高墙来与磁器街连接。那高墙下还得起拱,像是城门;三是靠南一边,要砌堡坎,防止马路塌方。”可见工程何其艰巨又宏伟。所以说,它的建成,就是身处国难的中国人挺胸抬头的一次凯旋。
凯旋路正对储奇门,储奇门江对岸就是海棠溪,海棠溪就是那时川黔、川湘公路的起点。前方打了胜仗,英勇的将士凯旋,往往是渡过海棠溪,从储奇门进城。久而久之,人们就把这条带回前方归来的将士和胜利消息的道路,称为凯旋路。仍是当年,许多来自重庆各大学的学生受“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口号的感召,也是从这条路铿锵出发,跨过大江,奔赴中缅战场去与日寇殊死搏斗。他们在抗战史上被称作中国远征军。……这条路上有过多少母亲登高远眺、挥别儿子;又有过多少勇士归来与妻儿相拥而泣。凯旋路,凝视它,气壮山河又泪痕斑斑!
1947年的元旦,丰子恺在杭州写完了自己的深情之作《谢谢重庆》。他在江南六桥的明月下搁笔,恍惚间却是,巴山凯旋路边的植物过路黄又花叶汹涌,漫过他的眼眸。那里湿润了!
(吴景娅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