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主城西北,嘉陵江畔,一座小城像江中巨硕的石头决然而立,雍容又从容。它是我的北碚。它的美丽与一个响亮的名字永远分不开。
一个春风拂面的下午,我正在飘浮着花香鸟语、草木馨香的大街上“逍遥游”,忽遇两位拎包背囊、大汗淋漓的外地客人:“请问,还有好久才走得出公园?”“你们这儿的公园才大哟,脚都走痛了还没走完……”愣了一瞬方才回过神来,原来他们把这步步是风景、处处是花园的小城当成了一座大公园!
当听说这些繁花似锦、绿树成荫、芳草如织、喷泉吐虹,并时有城市雕塑依依守望的一个接一个的花园就是街道的一部分时,两位外地客赞不绝口:“走南闯北到过很多地方,如此干净、整齐、清新、美丽的小城还是第一次看见!”“城是花园,花园是城……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也无怪外地客错把小城当公园,自著名爱国实业家、教育家、乡村建设先驱和社会改革家、北碚之父、船王卢作孚先生,20世纪30年代初在这里的街边栽下第一棵法国梧桐树开始,北碚便以“花园小城”蜚声于世。说到梧桐树,就不能不提到卢作孚的一句名言,即“愿人人皆为园艺家,将世界造成花园一样”。具有大格局、大胸怀、大智慧的卢先生深谙美好环境、现代氛围对教化民众的重要性,故1927年他出任峡防团务局局长,在为北碚清除匪患、化匪为民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将这脏、乱、差的江边乡场变成一座现代化的花园小城。
走南闯北、眼界开阔的卢作孚深知,要想开启北碚的现代化之旅,首先就必须大力发展经济和教育。为此,他高薪聘请丹麦铁路工程师守尔慈来渝担任总工程师,主持修建四川的第一条铁路北川铁路,以使初具规模的天府煤矿经济效益、社会效益更上一层楼。北川铁路修好之后,卢作孚又邀请守尔慈担任市政总设计师,以协助他开发、建设城市格局相当落后的北碚市区。在随后的10多年里,守尔慈先后参与了中国西部科学院、北碚城区的建设与规划等工程……心存高远又脚踏实地,经过一番努力和奋斗,卢作孚这些“最初悬着的理想”全都在其主导下变成了人间现实——北碚除建成了天府煤矿、北川铁路之外,还修建了三峡织布厂等;开辟了嘉陵江温泉公园、北碚平民公园、澄江公园、澄江运河公园、黄桷桥头公园等;修建了中国西部科学院、滑翔机场、民众体育场、医院、图书馆、博物馆以及各类学校;同时还布设了乡村电话、邮局和银行……因北碚市区的规划是守尔慈这位丹麦专家按照北欧风貌来设计的,故从建成的那天始,北碚便以中国当时鲜见的带有北欧风情的现代花园城市呈现在世人面前。
城市不能仅有表面的艳丽,内瓤还应明亮而温暖。卢作孚又在思考:“一座花园城市能否‘亮’起来,则是现代化的标志!”1930年,卢作孚赴青岛考察,见这座在街灯映衬下的带有欧式风情的海滨城市如诗如画、别有情调与安逸,便当即立志:一定要“让北碚亮起来”。事实上,早在1926年,他到上海为民生公司建造第一艘轮船时,就先买了一台发电机,在北碚的近邻合川发电、供电……当三峡织布厂用上电力纺织机“动”起来之后,他又把发电机的马力加大,以给北碚市街供上电:1931年春节后不久,北碚的街灯终于亮了!“亮”了的花园小城,现代化程度无疑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人们不禁发出“北碚不是场,简直似城”的感叹!
然而“山水无绿不成景,风景无文没有情”,故这座花园小城在卢作孚脑海里初步成型之时,就长满了遍布上海、南京等繁华大都市的梧桐树——这种也叫悬铃木的树虽来自法兰西,却在中国的土地上入乡随俗,不仅落地生根且枝繁叶茂、高大遒劲……这无疑符合卢先生对北碚乡建的殷切期望,一是环境优美,二是蓬勃开放,以他的话来说,就是“皆清洁,皆美丽,皆有秩序,皆可住居、游览!”
为实现这个花园梦,卢先生除了革故鼎新、发展经济、崇文尚学之外,还想方设法从上海法租界运回一批法国梧桐幼苗,将其遍植于北碚的街道两旁和重要建筑的周边。经过一茬又一茬的管理和繁育,不过数年,这外来之树就像盛满阳光雨露的杯盏,就此青绿了北碚的天空。
“栽好梧桐树,不愁凤凰来”,20世纪30年代之前,北碚最多也只能算是个不起眼的江边小镇和乡野码头,鲜有外人知晓,但之后却因法国梧桐的种植、新旧文化的碰撞,以及“动”起来“亮”起来所带来的繁荣、兴盛,竟渐渐与北京、上海齐名,成为抗战时期第一版联合国出版的中国地图上仅有标识的3个城市之一。
如是“花园”的北碚,自然而然便吸引了数以千计的文化、科学、教育界名流巨擘前来打卡、驻足,进而“诗意地栖居”。1936年,大儒黄炎培应卢作孚邀请前来北碚考察,流连在绿韵摇曳、香氛**漾、生机盎然的梧桐树撑“天”的花园里,不禁衷心赞叹:“花团锦簇,盛极一时!”并颇具慧眼地指出北碚的嬗变:“……与其说因地灵而人杰,还不如说因人杰而地灵吧!”而这个“人杰”,正是堪称“北碚之父”的卢作孚先生吧。
因了这份诗意的导航,抗战时,竟有3000多雅士名人、专家学者,如郭沫若、梁实秋、老舍、晏阳初、翦伯赞、梁漱溟、陈望道、陶行知等纷至沓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北碚的梧桐树自然是张开双臂拥抱、拥抱、再拥抱……也许是花园小城的清新民风、优雅环境、文化氛围的点染和浸润,这些因国难家殇而入川入碚的文人墨客,灵感竟如温塘峡的泉水哗啦啦奔淌——老舍在北碚他的“多鼠斋”写作了《四世同堂》,梁实秋在雅舍创作了《雅舍小品》,梁漱溟在勉仁文学院编著了《中国文化要义》,林语堂在石华寺撰写了《战时重庆风光》……剧作家田汉、曹禺、夏衍、洪深、阳翰笙等,在北碚创作、排演了《全民总动员》《塞上风云》等优秀的抗战剧目……教育家梁漱溟、晏阳初、陶行知、顾毓琇、陈望道等,则在北碚兴办教育,着力播撒乡建和科学的种子。由于当时中国学术界、文化界、科学界的代表人物在此云集,抗战时期的北碚,曾被称为“东方的诺亚方舟”。
说到这里,不禁想起儿时,剧迷母亲曾多次说起的、有关郭沫若的爱国历史话剧《屈原》在北碚公演的璀璨往事——
那是抗战最艰苦的1942年,为鼓舞军民士气,《屈原》在渝中的重庆国泰大剧院首演引起轰动之后,便受北碚实验区署区长卢子英(卢作孚的四弟)之邀,定于6月25日在北碚的民众会堂公演。得知消息后,母亲不顾夏初的暴热,排队两三个小时,终购得一张印有屈原长啸《雷电颂》剧照的票。“幸好是在花园小城,幸好有梧荫撑伞、花香润心,否则不被晒晕才怪,”说着,母亲不禁吟起《屈原》剧中的经典台词,“……风!你咆哮吧!咆哮吧!尽力地咆哮吧!在这暗无天日的时候,一切都睡着了,都沉在梦里,都死了的时候,正是应该你咆哮的时候,应该你尽力咆哮的时候!”
然而,让人始料未及的是,25日那天却突降暴雨,当时还是半露天的民众会堂无法演出。于是等到28日天空放晴,方才正式演出。据母亲说,为了这场演出,郭沫若专程从沙坪坝来到北碚,不仅带来了剧中人物婵娟作道具用的珍贵的大瓷花瓶,还特地吟诗一首:“不远千里抱瓶来,此日沉阴竟未开。敢是热情惊大士,杨枝惠洒北碚苔。”
由于卢作孚、卢子英的大力宣传和支持,而《屈原》剧组又汇聚了当时中国戏剧界的精英,即陈鲤庭出任导演,金山饰演屈原,张瑞芳饰演婵娟,白杨饰演南后……故演出的这一天,北碚万人空巷,看剧的不仅有当地人,更多的则是来自江(北)、巴(县)、璧(山)、合(川)等临近区县的观众。当晚,北碚的旅馆挤满了住客,有的还借宿于亲朋好友甚至刚刚认识的“邻座”“观友”的家。而距离北碚约10公里路且隔着一条嘉陵江的水土沱的观众,更是携带着观看了精彩戏剧、欣赏了欧式风情花园小城的兴奋和喜悦,连夜渡船过江、徒步回家。
更令母亲自豪的是,《屈原》原计划在北碚演4场,后应观众的一再要求,又续演了一场,用“盛况空前”来形容,还真是恰如其分,亦如她当时所订阅的《新华日报》报道:“《屈原》在此(北碚)连演五日,每日售票约七千元之多,观众以学生为最多,军人次之,商人更次之。场场客满,卖票时摩肩接踵,拥挤之状如重庆(渝中的国泰大剧院)门前……”
聊到此,母亲往往还要翻出那本珍藏在箱底多年的笔记本:“这是大明星白杨给我这剧迷的留言——‘能在北碚这美丽、文明的花园小城演出,是我的幸运!’”虽然晚生多年,但对于白杨所言的“幸运”,我却感同身受,毕竟诞生并成长于这座“花团锦簇,盛极一时”的小城,毕竟曾居住在小城的美丽之巅——北碚公园(原名火焰山公园,后更名为平民公园,现名为北碚公园)的后门旁。读幼稚园和小学时,我和两个哥哥每日上下学都要翻越整个公园,并顺带俯看花园小城的高颜值街景、远眺嘉陵江小三峡的蜿蜒清流,以及缙云山、鸡公山、飞蛾山等的嵯峨峰影……美景于我,既是蜡笔下的画,也是心页上的诗。
不过,出于少儿的好奇心,我当时最感兴趣的,还是咱家出门抬头可见、和小伙伴常到其对面的九道拐景点“跳房子”“藏猫猫”的清凉亭:一是约两百平方米的双层亭阁,竟建在火焰山临江的悬崖峭壁上,亭前阁后绿树成荫、花香沁脾,但地势却异常险要;二是该亭阁朱漆圆柱、彩画斑斓、琉璃红瓦、雕窗飞檐,在北碚市街和北碚公园诸多别具一格的中西合璧的建筑中,也甚为吸睛。
“北碚公园(也包括北碚的街心花园)是卢作孚上任之初,主导规划并带领青年学生用自己的双手和双肩,从嘉陵江边一担一担地挑鹅卵石和河沙上火焰山而建造的。可以说,公园的一池、一路、一花、一木,都凝聚着卢先生的智慧和心血、汗水和辛劳。”作为小老百姓的母亲常常赞叹:“为把北碚建成花园,卢先生可以说是殚精竭虑、无私奉献!”
母亲是20世纪30年代才因船载的繁荣从成都迁居北碚。关于北碚公园的创建故事,是她从“老北碚”对作孚先生崇敬、爱戴的目光和讲述中获得的。而对清凉亭“清”与“凉”的那一份解读,则是她的亲身经历和亲眼所见——
那是1935年正月,卢作孚的母亲60大寿,亲朋好友和北碚各界人士,出于对卢先生拥千万资产却不留遗产、不买房,坚持扶贫把北碚从土匪窝变成金银窝的感激和感佩,纷纷借此机会馈送礼仪贺寿。卢先生辞谢不收,将其全部捐献给北碚公园,用这份3500银圆的“寿礼”,在九道拐景点前面修建了这座典雅、别致的亭阁,以供老百姓和游人观赏、游览。
卢作孚先生1941 年去成都,在著名平民教育家晏阳初先生寓所与长子卢国维(右)、次子卢国纪(左)合影(卢晓蓉 供图)
为让我这个初识文字的小不点读懂清凉亭的“清”和“凉”,某日得暇,母亲专程带我进清凉亭去参观:“为尊重馈赠者的善意,清凉亭初名‘慈寿阁’,后来,卢先生觉得‘慈寿阁’的名字较为狭隘,不符合他的‘个人为事业服务,事业为社会服务’的初衷,于是便将其改名为‘清凉亭’,并请当时国民政府主席林森题‘清凉亭’的铭牌……感动于此,抗战时移居北碚的诗人傅琴心还特地为清凉亭赋诗一首‘千峰万壑郁葱茏,出峡春波宛似龙;更倩红楼凉一角,江山顿觉太玲珑!’”
“我不会写诗,但从卢先生‘忘我忘家,绝对无私’(晏阳初评价)的一生看来,这个‘清’,就是‘清正廉洁’;这个‘凉’就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望着那块挂了多年的铭牌,母亲不禁感叹道。从母亲的解读中,我还惊讶地得知,当时正在民生公司上海分公司任职的舅舅(母亲唯一的兄长)也曾托家人“凑份子”3个银圆。为此,舅舅在日记上留下“印迹”:“凭着我对卢先生的了解,我知道他不会收受这份薄礼,大概率将用于北碚的乡村建设。于我来说,这点钱虽少,但却是一种感恩和学习——感恩他在我父亲去世后,使前来投奔我的寡母和妹妹能安居这花园小城;学习他公而忘私的高尚品德,也算是为我的第二故乡北碚作一份小之又小的贡献!”因卢先生的“清”和“凉”的言传身教,宜昌大撤退时,已调任民生公司宜昌分公司总务主任的舅舅,本着“国家有难,匹夫有责”的精神,在卢作孚的指挥下,与同事们竭尽全力地投入这场中国实业史上的“敦刻尔克大撤退”。许是积劳成疾吧,从宜昌撤回重庆不久,舅舅骤然病逝……
清凉亭内得清凉,清凉亭外沐清风。
卢先生的这份爱国无私的“清”和“凉”,不仅使他的属下像他那样“梦寐勿忘国家大难”,同时也使北碚的平民百姓在国难当头时,勇于担当——1939年2月,受卢作孚邀请来到花园小城北碚并住进清凉亭的人民教育家陶行知,在此挂上“晓庄研究所”和“育才学校筹备处”的牌子办公。寓居期间,陶先生常与董必武、林伯渠、梁漱溟等知名人士在亭中畅谈时事、交换心得。为此,他在亭中写了一系列《晓庄研究报告》,其扛鼎之作便是《兵役宣传之研究》……在陶先生的倡导下,北碚发起了志愿兵运动,先后有3000多热血青年奔赴抗日前线。20世纪90年代初,我有幸采访其中一位参加过宜昌保卫战,“从血堆堆里爬出”的抗战老兵:“战火纷飞,怎舍得离开这静谧、温馨的‘花园城’?”“没有国哪有家,哪有这宜居的花园小城?”他的回答直截了当:“即便鬼子的机关枪打伤了我的左臂,我都始终记得卢先生在清凉亭下的清风里(北碚的新兵当年都是从清凉亭山下的民众体育场出发上前线的)、为我们这些新兵写下的‘位卑未敢忘忧国’……”
欲“升华”这篇文章,我把朋友、卢作孚的长孙女卢晓蓉女士给我的微信中最令我动情的一段呈现在此,从中我们都可阅读卢先生热爱北碚的伟大灵魂:“为了给‘整个中国现代化’做出示范,祖父以毕生精力思考、探索、实践并完成了三大现代集团生活试验,即1924年在成都创建的通俗教育馆,1925年在合川创办的民生公司,1927年开发建设的北碚。而其中祖父花费时间、精力、心血最多,社会文化历史价值最大,示范作用最广泛久远的,便是北碚的现代化试验。也因此,在毕生事业中祖父最为钟爱的就是北碚,正如他在1947年写的《新北碚的建设》中说:‘我对北碚事业之关切,超过我对民生公司经营的兴趣。’他在1948年所写的另一篇文章《如何改革小学教育》中也说:‘我之喜欢北碚,胜于自己所主办的事业……’”
1948年前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中国代表美国人胡本德到北碚考察,卢作孚与四弟卢子英摄于北碚民众会馆对面的钱岳乔公馆(卢晓蓉 供图)
欲“点睛”这篇文章,我和儿子特地重返红楼(北碚图书馆)和清凉亭。——我儿子之所以能从这里走向写意的远方,其成长显然与作孚先生为北碚创造的一切分不开,他创办的图书馆、兼善中学(儿子的母校)以及他呕心沥血为之奋斗的美丽小城等等,皆给予我儿子一种难得的大度、从容和自信……推开清凉亭二楼的窗户,俯看楼下梧荫依旧的花园小城,远眺楼外波光依旧的嘉陵江,历史仿佛是一阵透窗而入的风,顿时涨满了我们的胸襟——这挺立在花园小城之巅的亭台楼阁,给予我们的岂止是一处可以阅读的“名胜”,更重要的是,它给予我们北碚人一种高洁、忠贞、挺拔的精神,一种无处不在生生不息的美学气韵与文化氛围,使我们至今享用不尽。
“一个人和一种树/可以互换为一份悬铃木精神/当举着绿色的酒杯痛饮阳光/谁能说杯中的岁月不是永远?”我用自己的诗行敬一位远逝的智者、英雄和长辈!北碚感谢您!
(李北兰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