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不在高,有仙则灵。
在中国文化的体系中,这种仙气往往来自浓郁的宗教气息。
缙云山是具有1500多年历史的佛教圣地,与四川峨眉山、青城山并称“蜀中三大宗教名山”。
缙云寺,始建于南朝刘宋景平元年(423),距今近1600年。大殿供奉的佛像不是本师释迦牟尼佛,而是他的前世之师——迦叶古佛。缙云寺也是国内唯一的迦叶古佛道场。
作为北碚人,会走路时便要学爬山。爬山的入门级别,就是能爬到缙云寺。小学二年级,爬到缙云寺山门,便可宣布自己成人了,脱下一双磨脚的塑料凉鞋,打着赤脚嗵嗵嗵再往上一路跑,大人也懒得在后面吼“别摔倒跌倒”……就那么匆匆跑过山门前的那两座石牌坊。人到中年才去仔细打量,它们一座上面的题字是“缙云胜景”,为明永乐五年(1407)成祖敕谕;一座上面题字是“迦叶道场”,为明万历年间神宗朱翊钧赐谕。想起当年,爱好书法的父亲,每次走到这里会停下来,仰头,细眯着眼去琢磨这两个牌坊上的8个大字,然后欣欣然赞叹:壮实!壮实!
我也是从父亲那里第一次知道抗战时期住在缙云山上的太虚大师。释太虚(1890—1947),法名唯心,字太虚,号昧庵。俗名吕淦森。浙江桐乡人。他与虚云大师、印光大师、弘一大师并称民国四大高僧。
父亲说,最佩服太虚大师的便是:看透了人生,却仍是积极参与人生。这样类似禅语的话,我也是人到中年后才懂得。
太虚大师不故弄玄虚,他的“即人成佛”“人圆佛即成”至今皆是普照善男信女的光芒。他说“末法期佛教之主潮,必在密切人间生活,而导善信男女向上增上,即人成佛之人生佛教”。以大乘佛教“舍己利人”“饶益有情”的精神去改进社会和人类,建立完善的人格、僧格……谁说宗教是高高在上,冷峻的,苛求人的。你在太虚大师这里会找到宗教的温暖、亲切,找到人类千百年来离不开宗教臂弯的理由。
太虚大师言必信,行必果!
1937年,“七七事变”,中国人已从卢沟桥的炮火中看到了日本人要蚕食中国的野心和暴行。第一时间里,太虚大师便在庐山发出了《电告全日本佛教徒众》,谴责日本军国主义的侵略行为。同时发出了《告全国佛徒》的通电,号召全国佛教徒练习防护工作,奋勇护国。同年9月,太虚大师抵达重庆的北碚,登缙云山亲自主持他创建于此的汉藏教理院的事务。
在重庆,他接受记者采访,发表这样慷慨激昂之言:“日本近年对中国之大**,全出不明人我性空,自他体同,善恶业报,因果缘生之痴迷,及掠夺不已之贪,黩武不止之嗔,凌厉骄傲之慢等根本烦恼。我中国佛徒必须运大慈悲,以般若光照破其忘执邪见,以方便力降伏凶暴魔焰,速令日本少数侵略派的疯狂病销减,拯救日本多数无辜人民,及中华国土人民早获安全,世界人民克保和平。……”抗战胜利70多年后的今天,再来读太虚大师的这番讲话,仍可听到掷地有声的声响,看到正义战胜丑恶的微笑。
听北碚人讲,大师登上缙云山的那天,傍晚缙云寺的鼓声是一击一回音,从狮子峰传到聚云峰、猿啸峰、莲花峰、香炉峰……久久地在九峰间**漾。大自然也是懂善恶、辨是非的,它总以奇特又深情的表达来力挺人世间的正义!
汉藏教理院是1932年8月太虚大师再次到重庆与当时的四川省主席刘湘周密谋划创建的,目的正如他设计的:“培训汉僧学习藏文,作入藏学习之准备。同时西藏的活佛、喇嘛来川,也有讲习接待之处,沟通汉藏文化,联络汉藏感情,岂不两全其美?”
1932年秋,汉藏教理院正式开学。太虚大师任院长,刘湘任名誉院长。汉藏教理院课程十分丰富,以藏文、佛学为主,兼授历史、地理、文学、艺术、法律、农业、伦理、卫生等学科。
太虚在开学典礼上口占五律诗云:“温泉辟幽径,斜上缙云山。岩谷喧飞瀑,松杉展笑颜。汉经融藏典,教理扣禅关。佛地无余障,人天任往还。”寄希望于学员们在如此幽静而优美的环境中,将“汉经”“藏典”融会贯通,用博学的“教理”去透彻“禅关”,领悟佛法。
除讲佛学外,太虚还教学生写诗。他曾写了一首冒雨乘滑竿赴北碚的七绝诗:
斜雨横风一滑竿,崎岖况值下山难;
也同国势阽危甚,要仗心坚胆不寒。
后来随着国民政府迁都重庆,汉藏教理院更抵达辉煌,达官贵人,文人名士纷至沓来:蒋介石、林森、张群、陈立夫等军政要员,郭沫若、老舍、田汉、梁漱溟等文化界人士,“或避日机轰炸,或讲学郊游,或谈禅论道,或吟诗作对,使之成为一个开放的学术殿堂,学员饱受其益,日后分化各方,皆为一地之翘楚”。
那时,缙云山伸入云端天梯般的青石板路上,往往是滑竿长长的一串,宛如游龙。山里的乡人便会站在岩崖上打望,尖起嗓与抬滑竿的人搭白(搭话的意思):老幺,又抬了稀客来?
汉藏教理院不仅该时门庭若市,此后更是影响深远,作用之巨,有佛教史家言:汉藏教理院“学风不亚于昔日唐玄奘留学印度之那烂陀寺”。汉藏教理院还在“双柏精舍”内设立编译处,主要是翻译出版汉藏丛书,其中有《菩提道次第广论》《西藏民族政教史》《佛教各宗派源流》《现代西藏》等大小共40余种,运销西康、青海各地。《汉藏合璧读本》《藏文读本》等书,皆被当时的教育部采用为办理边疆事务教育的教材。
那时,正是中国深陷战火之岁月。但太虚大师却领导众僧潜下心来,光耀中华佛教文化,倾力于民族的沟通,不得不令人佩服其高瞻远瞩的睿智,心怀四海的气魄。而他也并非一味藏于深山老林办学,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悲悯的光芒,痛惜那些被战争涂炭的生灵。他四处筹款募捐,支援前线;鼓励青年僧人或从军或参加医疗救护队、运输队、宣传部……1938年11月,他领导僧众设避难所于重庆江北塔坪寺,收容了大量入川难民;重庆遭受大轰炸时,又组织建立起了佛教徒僧侣救护队,参加救护工作……
抗战胜利,太虚大师被国民政府授予“抗战胜利勋章”,他当之无愧。
从1937年秋到1945年秋,8年的时间,太虚大师在缙云的晓风暮云中踏遍青山,播撒良善。他离开此山回上海的那天,缙云寺的晨钟又是声声如雷大震,从狮子峰传到聚云峰、猿啸峰、莲花峰、香炉峰……在空山转了一圈又回到了狮子峰……为什么又是狮子峰?因为在缙云诸峰中,这是太虚大师去得最多的地方。
在西南大学读大三的那年,和同学五六人,大热天趁夜登上狮子峰,想看翌日的日出。到底是年轻,东方的太阳跃出群山时,竟甜梦酣酣。梦中的狮子石是活鲜鲜的一头公狮,壮硕雄健,却安静、驯良地趴在崖边,眼神温柔、专注地盯着山下的动静,偶尔才起身抖动着身上的鬃毛。而青石筑起的太虚台上,好多人在那里席地而坐,或着袈裟,或衣长衫,彼此称呼虚公、法尊、苇妨、雨堃、平风、虞愚……他们面前瓶有**,盏有清茶,碗有斋饭……初秋之风刚上松枝,和煦之极;丽阳当空不暴不烈,暖人之至。他们拈阄吟诗,不亦说乎。一位脸型方正,天庭饱满,鼻直嘴阔戴着圆框眼镜的僧人,回过头,看着躺在青石上的我,慈爱地呼道:快起来,小施主,地下冰凉……
若干年后看资料,才大悟自己竟在梦中神遇了太虚大师和他的重阳诗会。只是不知神遇的是1940年、1943年的哪一次?
当年,太虚大师举办的两次重阳诗会都轰动了山城,可歌可泣。那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是离乡背井的人,一过节就会心潮起伏、浮想联翩。而同样避难巴山的太虚大师,自然最了解体贴众生的愁绪。何以解忧?唯有登高与诗歌。登高能让人望得很远,望见乡土,望见天地的邪不压正;而诗歌可让他们与所想念的人挨得很近,像律诗中的平仄与对仗……
这可能是侵略者永远想象不到或无法理解的画面——他们在烧杀抢奸掠,干着比畜生还不如的事情。却有中国人端坐于山峦之巅,沐浴清风,吟诗唱和……什么叫高贵?那便是临危不惧、不慌张!临危仍不放弃对诗歌、鲜花、竹与茶……所有美好事物的膜拜、歌咏与信任!这样高贵的人,以及拥有高贵文化与德行的民族,怎么可能被征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