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写作文,总会是巍巍缙云山。长大后看多了天下的山,才知缙云算不上巍巍。然而,中年后,却愈发感到它的巍巍,高不可测的巍巍!
还是抗战时,以缙云山为支点画圆,方圆多少公里内便有在中国文化史、文学史中风流人物的身影:眼神如炬,有蒙人血统,却被称为“中国最后一位大儒家”的梁漱溟,在缙云山麓的金刚碑古镇住了差不多8年。虽然偏居,却壮心不已,干了许多惊天的大事,创办了勉仁中学,勉仁书院,勉仁国学专科学院(后改为勉仁文学院)。撰写出版了他的《中国文化要义》……而杭州人氏,哈佛文学硕士,潇洒洋派的梁实秋在北碚城的天生桥路某山堡的平房茅舍,租得一室一厅,取名雅舍,寓居7年,写出他的《雅舍小品》;北京正红旗满族人,幽默又谦和,喜欢交友又不时沉郁的老舍,在北碚天生新村一幢砖木结构的2层楼房——当时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北碚办公处,他在“多鼠斋”待了3年多,写出他著名的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火葬》……
这3位名人相距都不远,他们的3点连起来便是个漂亮的三角形,一个值得人一再回味的瑰丽空间,那是我的家乡北碚给予的。或许物质上简陋、窘迫,栖身地也难免风刮雨漏,但总算给了他们一段安定、安全的日子,给了他们巴渝人实诚的热情和关怀!后来看一些老照片,发现许多有趣的事,譬如他们都喜欢坐在圆圈藤椅上写作……那样的圆圈藤椅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北碚,哪一家都有一二把。它坐起来冬暖夏凉,背靠过去,像靠定了一座山……
金刚碑似乎自古以来就被黄葛树一手遮了天。那些老树子的根须真是如虬似蟒,在小镇横冲直撞,令你不得不怀疑它们就是从温塘峡那边爬上来,或从缙云山梭下来的那样的爬行动物。
依山又近水的金刚碑,曾是热闹繁华的煤炭码头,一个除了富庶还有故事的地方。如今依然,又成为重庆人喜欢去漫步休闲的网红地。只是我每次听低音炮歌手赵鹏唱《盼归》,唱他内心里金刚碑的痛楚:你喜欢过的忧郁姑娘,风掠过,雨笑过,现在很慈祥……心里也有痛楚——抗战胜利后,梁漱溟创办的勉仁中学与勉仁书院都陷入债务中,这让一介书生的他怎么办?只能拨开自己大学者的脸面,鬻字筹款!他登报救助:敬请各界同情人士,海内外知交,惠予援助。“惠捐五万元以上,当作书(对联、屏幅、匾额等)为报;百万以上并当走谢。”而后,漱溟先生便为此忙得呕心沥血,缙云山岂有不知?赵鹏唱:“老屋的老灶台有一对斑鸠啊,在筑巢,在唱歌”……它们会不会是1946年斑鸠转世,曾目睹过已是老翁的梁先生挑灯夜战,一撇一捺写字、还债呢……
漱溟先生竟活到了95岁。看过他92岁时的一段演讲影像,说话中气十足,声音洪亮,还不断挥动手臂,来增强自己表达的斩钉截铁。他说:总结一句,我不是一个书生,我是一个要拼命干的人。我一生都是拼命干!
另一位梁先生——梁实秋,被冰心形容成为“最像一朵花”。冰心说:“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才、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用花来形容男子,冰心大概是第一人吧。这个男人自然不可能如贾宝玉嫌厌的浑身浊气,必定带着一股子芬芳。梁实秋把陋室取名为雅舍,实在是他心里雅风浩**。即或在艰辛的日子里,那种名士的谱仍是要摆起的。有大月亮的夜晚,他从自己“雅舍”下完几十级泥土的梯坎,殷殷送客,这些客人中保不准就有冰心。挥别客人后,他望一望前面“阡陌螺旋的稻田”,再回眸半山腰那座青瓦白壁的房舍,竟有恬静喜悦的情绪在此刻产生,让他于动**慌张的时日间品出清溪水一般的雅趣。
我是在20世纪80年代末,每个“文青”兜里都会揣着一本《雅舍小品》来闯**文学世界时才发现,雅舍离我小时候的家不到一公里。而我家离老舍故居天生新村63号更近,基本上是翻过半人高的砖墙便可跑去,那里是供顽童们“逮猫”、打打闹闹的广阔天地。其实那里是个被围墙圈起来的幽静大院,最初是北碚区人民政府的办公地,后来又改为区委所在地。那个院子里像老舍故居那样的两层青砖小楼有若干幢,每一幢的四周都被蜡梅和芭蕉包围。冬天的黄梅花,夏天的绿芭蕉,对于我们这些孩子都是逃不开的炸弹,炸出我们天性中的贪欲——我们的手总是伸得太长,而我们又总会被戴着“红笼笼”的老人抓住,问清爹妈是谁,即刻押送到在大院上班的爹妈面前,看着你被你家大人扇了耳光才肯善罢甘休。只有我被抓到而不被押送的……老人问:你老汉是谁?我昂着头答:吴庆华。他拍了拍我头说:哦,是老吴的女儿嗦。你老汉笑眯眯的,爱帮人……你莫和野娃儿混,我明天剪了花,让你老汉带回去……
老舍故居那幢楼也是我们爱去的,我一同学就住在那里。所以我说曾在老舍的“家”进进出出也毫不夸张。那里与他处不一样,没有梅花,只有一丛几丈高的芭蕉。那绿郁郁耸立着的一大片,在小孩子的我们眼里,就成了一眼看不透的黑森林。还好,青石梯下有柔软的土和竹篱笆,红蔷薇会在4月的上旬爬满那里,下旬才一朵朵依依不舍地离去。
大约是1995年,我在北海遇见了老舍的儿子舒乙先生。说起那幢青砖小楼,那盛满我们各自童年故事的空间,竟像对上了暗号:那一大丛森林般的芭蕉,那青石梯下的蔷薇花。他叫道:对啊!对啊!我小时候它们也在啊!它们真了不得啊,几十年了,还在那里!……我们在北海外沙桥的棚屋海鲜饭馆干了一杯又一杯酒,把我们共同的记忆一杯杯干进魂灵的深处。他说,我要改口喊你一声小老乡了,我们有个共同的童年故乡。
他还讲到1982年母亲胡絜青曾回到北碚,专门去看了他们住过的房子,一直赞叹:都没变,还是那样!是我们所有待过的旧居中保存得最好的。他母亲激动得不行,写了《一九八二年旅北碚诗》。舒乙用他标准的京腔念白似的念出来,“……嘉陵烟云流渔火,缙云松竹沐朝霞。劫后逢君话伤别,挑灯殷殷细品茶”。最后两句忽地让我想起了什么,……这不就是李义山“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景象吗?虽然相隔了1000多年,虽然该相对的那个人已在灯影下缥缈,但她终于与自己的时光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