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山环水抱、重峦叠嶂的歌乐山,最得它仙气与灵性的是国画大师们。1938年,才30多岁的画家傅抱石,第一次站在歌乐山脚,仰望“半山烟云半山松”的歌乐云景,心中多少是有几分凄凉的。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在那个山河破碎、国土沦陷时代,扶老携幼,翻山越岭,辗转千里到达后方重庆,何其艰难。为躲避惨烈的敌机轰炸,傅抱石在歌乐山金刚坡租下一间农舍安顿一家老小,自号“金刚坡下山斋”。

听起来又豪气又雅致的“金刚坡下山斋”,其实是一幢极简陋、又因年久失修而凋零朽败的农舍。然而,傅抱石却异常中意。屋后,是苍翠金刚坡的山腰,泉水自山隙奔放;屋外,环以青翠的毛竹,满眼是一块连一块的梯田。以金刚坡为中心的周围数十里,是画家时常攀登、徘徊、思索的乐园。无论春夏秋冬还是阴晴雨雪,他总是坚持步行,如同一个毛头小伙,手舞足蹈地奔向他的情人。而那条崎岖小径,即是他与歌乐山缘定三生,相识、相知、相守之路。他曾对友人感叹:“真是好景说不尽呵,一草一木、一丘一壑,随处都是画人的粉本。烟笼雾锁,苍茫雄奇,这境界是沉湎于东南的人所没有、所不敢有的。”

每到夏季,狂暴的山雨袭来,四周顿时混沌一片。他戴上斗笠,冲进滂沱大雨中,看瀑布奔流,听雨打芭蕉,看雨雾弥漫,天地苍茫,“金刚坡下山斋”的两间房极小,不得已,他把全家人吃饭用的方木桌抬到门口,借着门外的光线,乘醉酒后的豪兴,决然放弃国画传统的皴、擦、点、染技法程式,创造出散笔乱锋、连皴带擦的“抱石皴”。以排山倒海之势,石破天惊地给千年来被束缚于条条框框中的中国山水画,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

犹记得第一次看到抱石先生代表作《巴山夜雨》时的震动。传统的中国山水画,情绪淡然、笔墨简练、讲究留白,更少有夜色的描绘。而这幅画,大半画幅放置层层叠叠的山峦,画中山脉层层向上,直逼云天。全画笔墨如卷云之势纵横驰骋,乱头粗服而斑驳披拂,气势磅礴。那重重的山,密云丛生的雾,层层叠叠的房舍,烟雨弥漫的夜色,小径、酒肆、小屋透出微微光亮……传神地描绘出烟笼雾锁、缥缈秀润的雨中夜色,渲染出画家内心的孤独,对抗战胜利的渴望和对友人的思念,“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金刚坡岁月”,是傅抱石艺术飞跃、成就显著的重要时期,也是他自谓“一生中最幸福的一个阶段”。歌乐山的山水,让画家内心激**、灵感喷涌。山涧、流泉、峰峦,狂风、暴雨、乌云,流淌在他的血液里,然后,成了墨,成了画,成了《云台山图》《潇潇暮雨》《丽人行》《大涤草堂图》《屈原》《万竿烟雨》。一幅又一幅,源源不断问世的佳作,是歌乐山给傅先生最好的礼物,也是傅先生给歌乐山最深情的情书。

国画巨擘傅抱石,与他的艺术圣地歌乐山朝夕相伴8个春秋,直到抗战胜利,才随中央大学回迁南京。

而另外一个画家,则永远留在歌乐山的怀抱中。他是国画大师张大千的二哥张善子,被誉为中国画坛画虎第一人,享有“虎痴”盛誉。除却画虎,他还创下多个第一:中国第一个进入美国白宫的画家;第一个由政府派出,赴欧美宣传抗日、募捐的画家……两年时间,他在美国、法国举办100多次画展,共募得捐款20余万美元,取得巨大成功。涓滴归公,他将钱全部寄回国内支援抗战,被美国新闻界赞为“民族英雄”。然而,他自己回到香港后,竟然囊中空空,无返渝旅资。因为过度劳累,善子先生回国后便一病不起。不久,便在重庆宽仁医院溘然长逝,永远长眠在歌乐山松林坡的青峰明月间,享年58岁。张先生离去,备极哀荣,重庆各界举行了公祭和盛大的追悼会。据当时新闻报道,先生下葬时,“民众自发前往悼念,山上山下,长队十里”。“识与不识,皆哭先生”。这一天的歌乐山,铅云低垂、草木萧瑟、山水同悲。

除了张善子先生外,歌乐山应该也为一位才华横溢却命途多舛的奇女子痛哭过。她是著名女作家萧红,曾在歌乐山上写下了《滑竿》《林小二》《长安寺》《莲花池》等名篇。萧红旧居,位于歌乐山林家庙附近,开窗即见对面山顶的佛教名刹云顶寺,晨钟暮鼓隐约相闻。1940年萧红离渝去港,仅过两年,便病逝于香港太平山。太平山与歌乐山虽相隔千里,却犹如重庆与香港,在冥冥中有着宿命般的相似。不知道在太平山颠沛流离、辗转求医时,萧红是否曾怀念过歌乐山云顶的朝霞与云雾。但我却相信,当她带着无尽的怅恨合上双眼,彼时的歌乐山,定是满山松风呜咽,溪流悲鸣。歌乐山万分懊悔,当初为什么不强留下这位天才作家,让她得以在黄葛树下继续写作。如是这样,近代中国文学宝库又会多几颗璀璨夺目的明珠。毕竟她去世时年仅31岁,正是写作的巅峰时期,只能“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