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林在听说日本人要全面进攻上海的消息之后,就立刻说要去莫干山避暑,实际上,他是避难。临走之前,他把家中所有金条、珠宝、英镑、法郎、美元以及文件契约,包括那份提炼海洛因的处方在内,统统存入国际饭店地下金库。金库始建于1932年,面积一百多万平方米,四面布满了大大小小三千四百多只保险箱,全用几厘米厚的钢板制成。库房圆形钢门直径2米,厚达65厘米,重达9吨,需要两位大力士缓缓拉动机关,方能启动开关。库房保持恒温,装有烟雾报警与防盗设备。
张啸林把家中能搬动的东西,纷纷藏入地下金库,确保万无一失了,才带着小妾和随侍,悄悄来到莫干山。莫干山是天目山之余脉,位于锦绣江南的沪宁杭金三角腹地,距杭州60公里,离上海240公里,有“江南第一山”的美称,有“三胜”“四优”的特色。因春秋末年,吴王阖闾派干将、莫邪在此铸成举世无双的雌雄双剑而得名,这里山峦连绵起伏,风景秀丽多姿。那“三胜”,即是竹盛,品种之多,品位之高为全国第一;泉多,峰峰皆水,步步有泉;云幻,云海茫茫,变幻莫测。“四优”是指“绿”、“凉”、“清”、“静”四大特点。张啸林的“林海幽居”坐落在山岙里。进大门以后,只见篁竹千竿,绿叶万簇,光线一下子变成青色的了。铺满了落叶和青草的软软的地上,流着一条弯弯的手臂粗细的泉水,在石头和树根上面叮叮咚咚作响。小泉边上长着摇摇欲坠的满天星;贴着地面的,是一大片紫色小花,依傍在深绿色阔叶上,人们叫它勿忘我。十几年前,张啸林为了打通浙江烟土的销路,在莫干山给当时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建了一座避暑用的别墅。
1924年10月3日,卢永祥的浙军已退守松江,受到杭州方面来的孙传芳军队与江苏方面来的齐燮元军队夹攻,败退回上海。13日在龙华总司令部召集紧急军事会议,讨论战守问题。卢永祥的部下臧致平、杨化昭、何丰林等人主张不惜牺牲,战斗到底,誓死保住上海这块地盘。可惜,当时大多数的部下家产万贯,舒服日子过习惯了,正想趁此时机脱下戎装去租界过公寓生涯,不肯去战场送死。一向忠心于卢大帅的第四师师长陈乐山,这会儿变得胆小如鼠,说什么“军无斗志,如何坚持”的丧气话了。卢永祥眼见残局无法挽回,便于当天下午命秘书起草下野通电。10月14日,卢永祥偕何丰林、臧致平乘日本轮船“岳阳丸”去了日本。卢永祥在东渡日本前,早已作了打算。他在上海的日本横滨正金银行和英商汇丰银行均有大量存款,有着用不完的金钱。
对于张啸林送的这套别墅,卢永祥在享受了几年之后,临走之前完璧归赵,连同契据与室内家什一起还给张啸林。张啸林收回别墅后,加以扩建修缮,并命名为“林海幽居”。
前几年,张啸林曾经邀黄金荣和杜月笙等人来休闲过,也作过杨度为调停《申报》与《新闻报》两家纠纷事的谈判地点。当时,上海滩两大报业巨子史量才与汪伯奇也在此住宿过,凡是住过此“幽居”的人,都称赞不已,令张啸林更加得意,也更用心思,将其收拾得尽善尽美,作为他的“大三窟”之一。张啸林这只狡兔,真是狡之犹狡,他有“小三窟”——上海的张公馆、三马路上的花园旅馆、真如镇上的紫云庵;“大三窟”指的是上海、杭州、莫干山。如今“小三窟”战火遍地,而且又是盛暑时节,当然要上莫干山,避暑又避战,两全其美。
外面战火纷飞,张啸林却在莫干山享受难得的宁静,而且他还非常有雅兴地去欣赏新修好的“竹轩”。那是年前他专门吩咐人请能工巧匠在“幽居”里修筑的,最近正好竣工。其实,当初修筑“竹轩”的初衷,是准备迎接蒋介石过去避暑的,未曾想自己的儿子张法尧面见蒋介石时,两个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既然儿子的官当不上,自然也就不用拍马屁了。不过,这个“竹轩”还得建得有模有样,除了他自己每年夏天到这住几个月以外,还会招待一些贵宾。此时张啸林捧着一个紫砂壶,带着自己的小妾来到竹轩休息。
这竹轩在小楼东南隅上,四周是箭竹丛围着,篱笆门上,悬着用大毛竹刻成的“竹趣”两个大字。园内种着各种竹子:摘竹、刚竹、淡竹、雅竹;桂竹、水竹、紫竹、慈竹、苦竹、甜竹、撑篙竹、青皮竹、麻竹等等一切能在这个气候下种活的竹子。其实,张啸林对竹的种类并不在意,许多竹子他都叫不出名字,分不清品种。他喜欢的是一些特种竹——黑色竹竿的墨竹、有斑点的湘妃竹、大肚子的佛肚竹、月月生笋的月月竹、酷似少女的凤尾竹等。在竹林深处,有一个竹子搭成的小亭子,内设竹桌竹凳。竹亭内有一副对联:“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亭子上也有块匾,刻着“竹幽”两字。张啸林此刻正拉着小妾的手坐在竹凳上欣赏外面的景色,他和小妾都不是附庸风雅的人,只为了享受这战争中难得的平静。
穿过竹幽亭,就是一座两层的小楼。门上高悬一个竹匾,上书“竹轩”两个隶书大字。进门是客厅,三面壁上挂着一些名人题竹的名句。有刘长卿的“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清明待我归”。有谢灵运的“白云抱幽石,绿莜媚清涟”。还有郑板桥的“一节复一节,千枝攒万叶。我自不开花,免撩蜂与蝶”。从客厅右角上楼梯,楼上布置亦别具一格,那又是竹的地盘:竹门、竹台、竹椅、竹床、竹席,连枕头也是细竹篾丝编成的。欣赏完这一切之后,张啸林觉得当初那个竹轩的设计师要这么多钱,绝对值得。这可比他黄金荣的黄家花园,和杜月笙的杜氏宗词,要清高、典雅得多了。
不过可惜,黄金荣和杜月笙看不到这些,否则自己可以在他们面前风光一下。更可惜的是蒋介石没有来住过,住了之后或许就可以直接拿这个讨好他了。当然,他此刻最担心的是日本人打过来,万一真打过来,大枪大炮的,这里还能保得住吗?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有佣人跑进来禀报,外面有客人来访。张啸林想这个地方一般人找不到,就是杜月笙也只知道个大概位置,会是什么人呢?他走进会客厅,看到一个矮个子的男人,戴着一顶白色的礼帽,遮住了面孔。那个男人看见张啸林走进来,立刻脱掉礼帽,非常标准地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之后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张先生,您好。”
“你是?”
“在下永野修身,专程来拜访张先生。”
张啸林显然没有想到日本人会找到这里来,没来由地开始担心起他的“竹轩”来了,但是,转念他又高兴起来。既然这个日本人主动来找自己,顺便就可以探探日本人的口风,看看日本人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好提前做打算。
于是,张啸林立刻吩咐下人看茶。
“不忙,张先生,我先把礼物送给张先生。”说着,那个日本人向门口招手,喊道:“把东西带进来。”
张啸林向门口看去,发现一辆卡车,车上装着两对梅花鹿。
“这是从日本奈良运来的。”永野一边指挥车上的工人将鹿卸下车来,一边介绍着。
张啸林双眼只盯着两对漂亮的梅花鹿了,根本没有注意到男人说什么。当然,即使他听见了,也未必知道奈良在哪里。奈良,是日本最古老的京城。奈良驯养梅花鹿历史悠久,所以又名为鹿城。奈良公园里养有五六千头梅花鹿。它们生活在绿草成茵的自然环境中,与游客常常友好相处,一点也不怕人。要是游客买了特制的鹿饼给它们吃,鹿群争食以后,还会很有礼貌地送客一程呢。
“张先生,您那处‘林海幽居’,如果能养上一群奈良鹿,真是锦上添花,美不胜收了。这四只奈良鹿两雄两雌,配好对的。我可以担保,不上两年,这里便会有一群梅花鹿。如果我们日本的梅花鹿真的能在中国的土地上繁衍生长,也是象征日中提携,共存共荣啊!”永野修身坐在客厅里,喝着龙井茶,谈兴正浓。
几句话之后,两个人渐渐熟络起来。张啸林忽然觉得这永野非常会说话,还非常会拍马屁。心想,他来得正是时候,山居寂寞,需要有个气味相投的伴,而来者正好吃喝嫖赌行行精通,是个好搭档。现在时局紧张,说不定日本人在上海成了大气候,做生意时,也有个牵线搭桥的人。张啸林已经开始想着怎么与永野拉近关系。
晚餐时,永野好吃好喝,就是不谈中日时局,也不谈上海现在的状况。当然,张啸林的人几天就会过来向他报告上海局势,但那只是表面的情况,至于藏在内中的情况,还需要这个日本人来解答。有几次,张啸林有意提起打仗的事,永野也故意避开。不过,很快张啸林就有了办法,这个办法又和女人有关。这次,是他的女人,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他为了达到目的,可谓什么都敢做啊。夜里,他请永野住入竹轩,又差他的爱妾老三(名郑小芸)给客人送套睡衣去。小妾走到门口,他又把她叫住:“把你的睡衣也一起带过去吧。”
“我的带过去干什么?”小妾显然还没理解张啸林的意思。
“你服侍完他换上睡衣,之后你也换上睡衣,然后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意思了。”
“我才不去陪那个日本人睡觉,何况家里一堆女人,干吗让我去?”
“她们倒是想去,也要永野喜欢才行。”张啸林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好像不是自己的老婆。
“我才不去,你让老四去。”
“谁让你刚才在餐桌上勾引他来着。”张啸林继续用这种无中生有的方法劝说。
“谁勾引他了,是他先碰到我的。何况,我和老四一起敬他酒,都是这样,你为什么只说我勾引他。你果然最偏心。”小妾说完,气呼呼地坐在椅子上。
“我的姑奶奶,你就帮我这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你要是能把这个客人招待好了,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这可是你说的,你打算给我点什么?”
“你上回不是看上一只钻戒吗,回去就给你买,而且我保证,只给你一个人买。”张啸林既然会利用女人,就自然了解女人的忌妒心理。
果然不出张啸林所料,有了这个保证,老三立刻拿着睡衣扭着腰肢出去了。
一直到第二天早晨9点多永野修身仍然鼾声如雷,睡得香甜无比。老三虽然已经醒了,但不敢随便离开,只能陪他躺着,一直到中午才起床。直到近午时分,永野才让老三陪着起身梳洗。午饭后,张啸林备了两顶轿子,让人抬他到剑池游览。剑池,传说是春秋战国时,吴王派干将、莫邪夫妇在此铸剑而得名。三叠泉瀑布飞流直下三十丈。泉边有干将、莫邪在造剑的塑像。深受武士道精神熏陶的永野,对刀剑挺感兴趣,他竟扑通一下跪在干莫像前,不住地磕头,弄得陪在一边的张啸林不知所措。拜完了,起身问:“张先生,你知道这莫邪和干将,哪个是男,哪个是女吗?”
张啸林这一下可被问住了,他虽然听说过一些相关的典故和传说,但是记忆中都比较笼统,又不好意思说忘记了,只能硬着头皮说:“莫邪是男的,干将是女的。”
“这您就猜错了,这莫邪是此山老祖宗莫元的女儿。那干将才是莫元招的女婿哩!”
“永野先生博古通今,甚至对我们国家的文化也这么了解,佩服啊!”张啸林伸出大拇指摇晃,话锋一转,他想探听一下日本人的情况,于是,又说:“小弟有许多事情,要请教。”
永野环顾周围,觉得不是谈论机密的地方。他从胸袋里摸出怀表,瞧了瞧,说:“今天不早了,我倒想去屋脊头看看。”
那屋脊头位于莫干山顶的北端,三面峭壁,一面临东海,是观日出的好去处。那儿风景独秀,亦是人迹罕至之地。永野的提议,张啸林心领神会,当即提议:“明天一早,我们上屋脊头,看好日出后便在那儿吃早饭。”第二天,张啸林准备了两顶轿子,一担吃食,两人一同上了屋脊头,但是上去看日出是不可能的了,因为张啸林安置服侍得太到家了,永野夜里要“工作”,早上起不来。不过,醉翁之意不在酒,对于日出、日落,他们并不怎么要看。当他们坐到山巅的旭光亭里,早已是阳光灿烂,环顾四周,蓝天如洗,白云舒卷,树木葱郁。再看那变幻的云海:一会儿是连绵起伏的雪峰,一会儿是浩浩****的羊群。
张啸林等佣人把酒菜在亭内石桌上摆好,就命令他们到山口小路上把守,不让任何人过来。两人边吃边谈起来,这次,张啸林直接问:“永野先生,您看现在上海那边的战事如何?”
“张先生,不是我贬低贵国的军队。我只能说,皇军无敌于天下,大日本帝国志在必得上海,要变天啊!今后的上海滩,不是英、美、法与蒋介石的天下了……”
“您也知道,永野先生。我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生意人,对什么军事政治都不了解,管他谁领导谁统治呢,我就想安安稳稳地做好生意。”
“张先生,做生意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才可成事啊。我问你,你做鸦片白粉生意,没有军警撑腰,货色进得来出得去吗?做生意,也得要有靠山呀!银行、饭店、赌场、妓馆,统统都将在皇军的管辖之下,若不与日本帝国合作,您这生意怎么做?”
张啸林没有想到这个永野这么胸有成竹,仿佛上海已经成了他们日本皇军的了。
永野随即也反应过来,自己的野心显露得太过了,于是急忙端起酒杯来敬张啸林,并笑着说:“我的话先生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也是因为我把你当朋友,才敢说这些。今天天气这么好,我们还是痛痛快快地喝酒吧,莫谈国事。”
“不,不不!”张啸林连连摇手道,“永野先生放心,我张某人是识好歹的。只是今后我在上海继续做生意,不知道您这边是什么态度?”
“放心,只要有大日本皇军,就有您张先生的,一切包在我身上。”永野凑过身去,干脆把他此次上莫干山的目的挑明了。于是两人的谈话,用不着绕弯子。永野向张啸林透露,说日本当局很器重张的才能与威望,战后的上海滩,只有张出马,才能摆平。上海战事一结束,马上成立日中亲善的市政府,张啸林正是市长的合适人选。张啸林听了这番肺腑之言,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尤其听见市长这个职务,心里乐开了花。张啸林素来喜欢当官,管他是日本人的官,还是国民党的官呢,只要当官就行。同时,永野还希望张啸林帮一个忙,就是拉周凤岐下水。
周凤岐原名清源,浙江长兴人,是张啸林在浙江武备学堂的同窗好友。后来,他投到军阀孙传芳名下,当了南京卫戍司令。1926年秋,北伐军攻克两湖,向江西进军时,周奉孙传芳的命令,率领一个军到江西、浙江一带抵抗。慑于北伐军的声势,他率军又投靠蒋介石,被任命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六军军长。1927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成功后,周凤岐率部迎白崇禧进驻上海,被任命为上海戒严副司令。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时,张啸林与这位老同学重叙情谊,在暗杀共产党人的血腥事件中,密切合作,往来频繁,十分投机。后来,周凤岐被蒋介石冷落,被迫辞去浙江省政府主席,闲居上海。“七七”事变后,白崇禧电邀周凤岐到南京,逗留了一个多月,这会儿正好返回家乡长兴。长兴,属浙江湖州府,离莫干山不远,汽车四五个小时可以开个来回。
永野打算让张啸林牵线,把他介绍给周凤岐,此刻周凤岐也在莫干山上避暑。两个人吃饱了,喝足了,事情也谈成了。张啸林坐着轿子开始往自己的幽居别墅赶,谈成今天的事情,张啸林非常高兴,心想,自己就可以安全地回上海了。
回到别墅之后,当天晚上,张啸林患了热伤风,鼻涕眼泪直流,但是,为了表示对日本帝国的友善,第二天,张啸林还是带病下山到长兴,亲自把周凤岐请到林海幽居。永野与周凤岐两个,就在竹轩里关起门来密谈了一整夜,任何人都不让进屋。张啸林本来打算派自己的小妾进去服侍,也被挡了出来。永野这么神秘鬼祟,张啸林心里很不是滋味,可是周凤歧倒十分坦率,将密谈的内容告诉了老同学,说永野要他出任将成立的维新政府军政部长,而周本人的意愿,希望出任浙江省省长。虽然最后职务并没有谈妥,但是至少有这条线了,以后好说话好办事。
周凤歧和张啸林在幽居里待了两天,算是叙旧,也为了联络感情。两天之后,周凤岐便回到家乡,开始大肆宣传“抗日必败,中国必亡”的谬论。他召集一些地主、豪绅和恶霸,组织了一个维持会,从此公开进行汉奸活动。1938年3月以大汉奸梁鸿志为首,在南京成立了伪维新政府,周凤歧任军政部长。后来,军统负责人戴笠向军统特务上海潜伏区区长周伟发除奸电令,在上海将周凤岐暗杀。